我身上被套上了绳索,动弹不得。
还记得我在酒楼听到的山贼吗?
对的,就是他们。
我被五花大绑地带了回去,扔进又冷又潮的地窖。这破地方连个灯都没有,静得又可怕,我打了个寒战,却并没有觉得害怕。
越静我越是不怕的。
我开始在这一片安静和漆黑里想事情。
有很长一段时间,汤翡黑天白天一刻不离地粘着我,跟我聊天。我不想说话了他就强制我睡觉,不睡觉就让我跟他学翻跟头。
他害怕我一个人呆着。
后来他渐渐忙起来,没有办法天天陪我。于是从山上接下了赵季黎,千叮咛万嘱咐让他看住我,不能让我一个人呆着。
因为他知道,那阵子的我,一旦一个人呆着,就会陷到自己的想法里出不来。太久了,就真的再也出不来了。
那时我俩二十几岁的时候。那时候的我,非常,非常,非常不稳定。
现在好了,我可以好好想事情了。
没有人拦着我了。
而我,大概也可以控制住自己了。
这地方真冷。但是如果真的体验过被火灼烧的痛苦和绝望之后,多冷的地方都不会觉得冷。
我对我爹娘的印象很淡很淡,其实不该这样。季黎那时候虽然还小,可我已经是个十几岁的大孩子了。可我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季黎不止一次问我,哥哥哥哥,爹长什么样?
我很努力很努力地回忆,我想起了家里老宅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想起了我房里那个使唤丫头是叫云吞而且一笑起来脸上会有两个酒窝,想起了我养的那只灰色的大猫,冬天它会钻进我的被子拱进我的怀里让我暖和一晚上,想起了门口的石阶有多少级,想起了我爷爷奶奶……
可我想不起来我爹的模样。
啊不应该想这些。
该想想好事情。
好事情。
季黎给我别一朵玉兰,说哥哥你比这花还好看。韫子,每次我问他更喜欢我还是更喜欢他爸爸他都会选我。
噢,汤韫子。
他小时候有一次,我领他去国子监玩儿。那时候我比他现在也大不了多少,胆子也小。我俩偷偷摸摸地准备进去,他忽然相中了门口卖的糖人儿,可我没带钱,不能买给他。
孟小公子的爹那时候也在国子监,他从里面下班出来。
汤韫子过去就抱人家大腿,眼泪汪汪地说:“叔叔,我想吃糖葫芦。”
孟培仁那人很严肃,这么多年也没见他怎么笑。
那是一次。
汤韫子五岁的时候还因为我逗他说要把他扔在大街上,哭着去找捕快,让捕快把我抓走。
还有他十岁的时候喜欢隔壁的小姑娘,坐在我肩膀上给人家打枣,枣没打到,打了我满头的包。
我想着想着,忽然笑出了声。
没什么,反正老相好儿回来赎我。
老相好儿不赎我,蒋焕也会来的。
汤韫子,他算了吧。他再让山寨的小姐绑了洞房去,我可受不了。
我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觉得眼前有光。还没等看清,就被人拖到了大堂。沙子的地,薄薄的雪,幸亏我棉裤厚,要不然非得磨破了皮不可。
稀稀的光亮,接着是浓浓的光亮。
我被抓进来的时候是黑天,现在应该是第二天晚上了。
我坐在大堂。
两侧依次排开的大概是各位当家的,座首正对着我的自然是他们大当家。
我看不清,索性就不看了。
闭上眼睛听话。
“你叫……欸?你好面熟啊?”
我这才睁开眼,来人走近。这人虎背熊腰甚是健硕,却白白净净一张面庞,一点儿也没有凶神恶煞的样子。再看他细溜溜的手指,似乎是个拿笔的,不是动刀的。
我再重新打量,觉得他或许是个瘦人,只是穿得多。
“嘿,你还认得我吗?”他直愣愣地看我,还没等我答,就露出个疑惑的表情,“你怎么还活着?你不是早该死了?啊赵省?”
听他叫这个名字我从心里泛上一阵恶寒。
他叫的不是三省吾身的省。
而是省钱的那个省。
行省的省。
省减的省。
省闼的省。
我叔黎的字二十岁时候姑姑起的,她就喜欢一个“黎”字,于是给我和季黎还有两个早逝的哥哥按照伯仲叔季排好。
那时候她说,叔黎,不如就取另一个音吧,通个醒。季黎呢,我想让他安安稳稳的,所以这个“说”也取个同形多音,就让他睡去吧。
赵省。
他是故人。
他是仇人。
我定定地看他,确实是不认识的。还没等我开口,他便又说:“真是没想到。”
“你是?”
我刚问了一句就觉得脸上热辣辣的,眼前都是金星,嘴里一片腥甜。我吐了一口,肩膀上有殷殷的几点血迹。
他这一巴掌把我头发扇乱了,几缕飘在额前,痒痒的。
我又吐了一口。
不知怎么,我这下儿问话就明显有了底气,多少有点叫板的意思。
来啊,打死我。
“你他妈谁啊?”
又是一个耳光。
我右耳朵嗡地一下响起来。这么危急的关头我还在想汤韫子那个倒霉孩子。
他太讨厌了,非要拉着我说话。
想想又笑,要是我这次真死在这儿了,我还挺高兴他和我说了那些话的。
至少我知道,原来这天底下,混蛋,不止我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