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辛珂哀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还有几个时辰,晚宴就要开始了,青丘若是无人前来,岂不是给了旁人嚼口舌的机会?请您洗漱更衣吧!”
辛融鼻子一酸,眼眶忍不住也红了,她扶起苏雪禅,为他擦了擦泪水,“是,奴们为您安排一个靠近角落的位置,天一亮,您就从东荒海离开。”
苏雪禅轻声道:“我不想听,我什么都不知道……就让我静一静吧……求你们了……”
辛珂和辛融无法,她们互看了一眼,只得依言退下,为苏雪禅轻轻带上房门。
转眼间,月上中天,龙宫顶上那颗夜明珠也在夜晚大放光辉,竟与天上明月的光芒不相上下,海面粼粼波动,从远处看,竟像是人间跌落了两轮璀璨桂魄。
往来仙人络绎不绝,香车宝辇肩摩毂击,硬生生将漆黑夜空染成了紫红相间的漫天霞色,其中又有无数飞逝如星子的白鹿鸾鹤,凤鸣悠悠。
应帝重回世间的第一次邀约,说是寻得旧友庆祝,但看这样子,倒像是要大办一场了。
苏雪禅坐在前殿靠后的角落,轻轻拨弄着酒爵里旋转的一枚落花,这时候,他已经换了一身衣服,肩颈处还披着一圈蓬松雪白的毛领用于遮蔽淤青的指痕,但饶是这样,也仍然难掩他苍白疲惫的面色。
席上众人皆已落座,他明知道黎渊就坐在主位上,可就是不敢向他那里看去,他怕黎渊再次注意到他,他怕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赶出应龙宫,从此再也见不到他。
他目光黯然地盯着清澈的酒液,耳旁相互客套的交谈声接连不断,就在此时,只听殿下一声通报,四野海面上传来一阵开阔悠扬的琴声,他只觉鼻端扑来丝丝缕缕的异香,整个人都不由为之一振。
庭下似有金玲声声震响,一个声音乘着春日融融的清风传遍整个大殿:“好久不见,龙神大人,你这里可真热闹呀!”
——从未听过如此柔美多情,又如金玉击澈的声音!
苏雪禅前半生所听那些玄女天娥,妍丽妖仙的嗓音与这个比起来,有的就嫌太尖,有的就嫌太粗,有的就嫌太厚,有的就嫌太薄。它浑如倾注进玉壶的一把泠泠泉水,又似树上鹂鸟在舌尖点了蜜后的婉转清啼,此声一出,满殿皆哗然作响,人人都迫不及待地探头伸脑,想要一看来者的究竟。
就连黎渊也不由为之一怔,抬起眼来看着前方。
“是那位公主来了吗?”不延胡余笑道,“这么久过去了还记着,龙神大人真是艳福不浅啊!”
两道身影徐徐踩上贴金镙玉的地面,无数羽织飘渺,香雾萦绕的飞天反弹琵琶,将漫天落花一圈圈洒下。
为了描述女子的美貌,诸世间所赠予这些上天造物的措辞从来不曾匮乏。诗人吟咏诗篇,将一枝桃花簪在美人雾鬓风鬟的发梢;画师沾染彩墨,把万千星辉加诸于美人的脸庞;无数熙熙攘攘的凡人来了又去,他们有的终其一生都没能见识过真正的美人,有的幸而看过一眼,就在其中沉沦了百年——他们歌颂,膜拜,也避让,恐惧。
人的面上生了一双眼睛,却不知道有没有办法承受这样的美;人的面上生了两片嘴唇,却不知道有没有办法叙述这样的美。
她的脸庞洁白,如玉无暇,嘴唇似天国盛开的花朵,泛着赤霞一般的艳色,那高簪的云髻是暮色时群飞的漆黑鸾鹭,睇眄流光的眼睛是夜空恒古旋转的万千星尘,她的神情既天真无邪,又自在妩媚,身上披挂着滴滴璀璨的珠宝,颗颗剔透的水晶,那些j-i,ng工打制的黄金流苏顺着她颀长白润的躯体一路倾泻,都如落在人间多情的雨露。
她每走一步,浑身珠玉都在琳琅作响,像是大地为她而发出的轻声叹息,而她站在满庭纷纷的落花下,光辉灿烂的眉宇间蕴含着太阳般浩大的,令仙人也要堕落成魔的丰盛圆满。
——“那就是西方阿修罗王毗摩智多罗和乾闼婆女的孩子,阿修罗族唯一的公主,舍脂。”不知何时,辛珂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那就是,传说中的……”
——传说中的,令佛陀也要生一念爱欲的造物,世上最美的女人。
苏雪禅深深呼吸,在这样的力量面前,他毫无招架之力,只能避开。
辛珂又若有若无道:“其实这位公主……也倾慕龙君很久了。”
苏雪禅张了张口,不知为何,他的心头忽然涌上无限的疲惫,最后还是低下头笑道:“……是吗,龙君确实很好,喜欢他……喜欢他也是应该的。”
这时候,舍脂身旁的高大男子伸手揽住她纤细的腰肢,低下头对她说了几句话。
“那是阿修罗族下任的继承人,毗摩智多罗王的养子……他叫罗梵,”辛珂道,“舍脂公主无心王位,所以乾闼婆女就收养了他,将他培养成继承人。”
苏雪禅不由点点头,就在这时,他听见席间一声琴响,却是随阿修罗族而来的飞天在殿中翩翩起舞,落花逐月,美不胜收。
舍脂已经坐在了黎渊的下侧,她用光润纤长的手指,为那个帝王样的男人斟了一杯酒。
苏雪禅心中酸涩不堪,悄然抽身离开酒席,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