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身世让他变了心,变得对小环二心了。
那他打算把她朱小环怎样发落?让她继续做个外人同住在那屁股大点就抹不开身的屋里?她朱小环是狗剩儿?!她朱小环就是一条狗,也是吃屎吃尖儿的那条!她朱小环在这里陪他丢人现眼,陪他给他老张家祖宗散德性,回了家,账可要一笔一笔地跟他好好算。
三个小时的拘留,不了了之。张俭骑着车,带上冷漠乖顺的朱小环慢慢往家走。路上都没话,话在你看我我看你的时候看得差不离了。下面就是制裁、发落。张俭只服小环的制裁、发落。
过铁道的时候,小环让张俭往右拐。沿着铁道全是野生的茭白和芦苇,常常有上海职工带着全家老少在铁道边上忙,割茭白做菜或到市场上去卖。初冬季节,幸存下来的茭白叶子枯黄,和大蓬大蓬的肮脏芦絮碰出焦脆的声响。张俭陪小环一格一格地走着枕木,自行车推不动,但他咬着牙扛着它往前走。一列火车远远地来了,在弯道上悠长地鸣笛。小环哇的一声哭起来。
张俭把自行车往芦苇丛里一撂,上来拉她。她一贯的撒泼放赖的劲又来了,跟他又打又抓,死活不下铁道。火车震得铁轨“嘎嘎”哆嗦,小环哭得透不过气来,但他能从她不成句的话里听出:谁躲开谁是鳖养的!死了干净!一块让火车轧成肉馅儿最省事!
他给了她一巴掌,把她抱下铁道。
火车飞驰而过,一杯剩茶从车窗里泼出来,茶渍茶叶在风里横向落在他俩脸上。火车开过去他才听清小环嚷的是什么。
“你俩肯定来过这儿!在这些苇子里面快活死了,也不怕着凉得血吸虫病!得了病回来害我跟孩子们……”
小环的烫发蓬成个黑色大芦花,见张俭傻眼看着她,扯一把他的裤腿,要他跟她一块坐下,骂他现在装电线杆子?在这儿跟多鹤快活的时候肯定鲤鱼打挺、鹞子翻身、玉龙驾云似的……
张俭挨着小环坐下来。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脸。早晨八点下了大夜班,觉也不睡就去会多鹤,现在天又快黑了,十二点钟的大夜班又在等着他。冬雾从芦苇沟里升起。她看见他两个骆驼眼真像穿过百里大漠似的疲乏,眼睛下的两个黑圈,腮上两个深深的凹凼,凹凼里的胡子有一半漏过了剃刀。这时他的脸看去可真不怎么样。欺瞒、哄骗、东躲西藏可真不容易,人显然是瘦了、老了。她发现自己的手又在他刺猬一样的头发上了。他心野得什么也顾不上,头发也长得野成这样。小环想,其实她对张俭的心也是有变化的,变化似乎开始在多鹤怀上丫头的时候。那天晚上还是张二孩的张俭把丢在多鹤屋里的一双鞋、一个坎肩、两本他喜欢的破小人书收拾起来,回了他和小环的屋。该为张家干的,他干完了,从此该续上他和小环的正常日子了。
上了炕,钻进被窝,两人抱得紧紧的,但小环身子里没那个意思。她告诉自己这还是她疼爱的二孩啊,不该生分啊。可她的身子对二孩只不过客客气气,有求必应罢了。那以后她的身子对他就是体贴周到,可就不再有那个意思。她对自己恼恨起来:瞧你小气的!这不还是二孩吗?可她的身子不和她理论,她越攒劲它越是无所适从。小环这才暗暗为自己哭了。她哭原先的小环,那个只要躺在她的二孩怀里就从里到外地得劲,从身到心都如愿以偿地得劲。“得劲”这词不能拿别的词置换,它是天下什么东西都置换不了的。日子再往下过,她觉得自己在张俭那里不光光是个老婆,她渐渐成了一个身份名目模糊的女人。好像所有女人的身份名目都糅合到一块,落在她身上——姐、妹、妻、母,甚至祖母。所以对他的疼爱也是所有这些女人的。不仅这样,她的这些身份名目使她给家里每个人的疼爱都跟过去不一样。她伸过胳膊,从他口袋里直接拿出烟杆,装了一锅烟,又伸过胳膊,掏出他的火柴,把烟点上。她抽了几口烟,眼泪又冒上来:他居然觉也不睡、饭也不吃,作践成这副又老又瘦的贼样!他的手慢慢搂住她的腰。她又伸手从他工作服左边的口袋里掏出一块手绢。她对他太熟悉了,哪个兜里装着什么,她一点不用兜远路,直接伸手就能拿到。手绢叠得四四方方,留着花露水兑掺米浆的香味。家里每一条手绢都逃不过多鹤的烙铁。大大小小的人走出张家,都像刚从烙铁下走出来一样平展。
小环抽了一袋烟,自己站起来,也把张俭拉起来。她要张俭带她去下一个“阴暗角落”,看看他们人不要做、做猫狗在外面胡交乱配,到底找了什么样的地方,怎样猫狗了两年多。不久,张俭把车骑到了人民医院旁边的上海点心店。后窗可以看见湖水,还能看见湖那边的山坡。
他领她坐到窗口的一张小桌,桌上廉价的钩花台布到处斑斑点点。什么东西到这个新兴的工业城市很快就革命了,一革命上海的不上海、南京的不南京,成了粗犷、大而化之、不拘小节的风格。
小环想,这两人也不知坐在这儿说些什么?多鹤的话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