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人讨厌的黑暗。她打从心底认为该在这片黑暗中,用黑色签字笔优雅地写下「欢迎体验植物人的一天」这几个字,最好后头加个滚烫的黑色泥印章,才能坦蕩蕩地欺骗所有坠入其中的人。那样应该会很好玩。那样会很好玩吗?她打算把这个疑问深深记在脑海中,期望它不会随着脱离黑暗而消失,并且能在感觉回归身体的时候重新去感受、诠释这个问题。至于现在能做的,就只有静候离开的时刻到来吧。
神经系统失去功用后原来是这么难以忍受的事情。不,该说是极不方便吗?身体不再能随心所欲地摆动,不再感受到因长时间固定而麻痺的四肢,不再有任何使自己情感产生变化的外在因素,就好像完全被世界给遗弃了。如果要说现在能够让她发生什么变化,也是难以驾驭的本能所引起的;换言之,其实她现在才可以算是完全掌握自己。她思考着。矛盾呀、矛盾,我们又见面了。虽然很麻烦,还是得费尽心思去思考妳这个鬼灵精。
因为一旦放弃思考,那么就连仅存的意识都将会消失啊。
§
醒来的时候很突然。
就像眨眼般自然的眼皮运动,瞬间便将她的意识抽离本能,再连同本能及感觉一併组起来。感觉、意识、本能就像层层裹住的母子娃娃非常明确地排列,她的精神宛如用锁匙解开複杂陷阱里最后一道正确的锁那般,在非常短的时间内感到无以言表的舒爽与清澈。
好像梦见什么了。模糊的影像迅速在脑海中四散成无意义的粒子,她捕捉不到,也不想去留住它。就让意识维持这种甦醒般的清新吧。只有在这个时候,理解真相、追寻真理是被她所认同的;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她能够藉由自己的意识去实现这两件事。
这个时候很快就过去了。十秒吗?五秒吗?一秒吗?她全心全意投注在甦醒上,因此也完全丧失了时间概念。可以确定的是,这种难得的感觉一次比一次要来得短暂。
后脑勺压在什么东西上,软软暖暖的,像极了她记忆中的棉枕头。几天没洗的髮丝交缠在一块,被某股力量从头顶朝身体一侧顺下,温柔的顺髮动作使她心生小小的愉悦。空气中瀰漫着不太适女性的花香,然而浓郁的香气中夹杂另一种细腻的芬芳,那绝对不是任何一种植物能够製造出来的气味。她听到有人在说话,但是因为精神再次从甦醒转移到触感上,她根本听不清楚对方的声音,更别谈内容了。同样地,儘管双眼凝视着化为朦胧的月亮,对她来说不过是盏檯灯般几无价值的存在。浑身力量都聚集在触觉的同时,甦醒带来的慵懒感也毫不犹豫地传播出去。呼呵──嗯。温吞的气体从喉咙涌出,双唇颤抖着微启,舌头因为用力而轻轻翘着,不费吹灰之力就将饱足的呵欠弹了出来。眼眶湿润、目光散漫,好像数十秒前的瞬间清醒只是个错觉,现在这个才是符身体期盼的舒服的清醒。
此时她终于将精神打散到身体每个角落,所有感官融为一体,开始有效率地确认自己的状态。
她第一眼看到的不再是朦胧月色,而是将月亮及雾气挡住的某个人倒过来的脸庞。她马上认出那是姊姊的脸。她的双颊淘气地微微鼓起,用略带撒娇的口吻说:
「早安,姊姊。」
那人面露淡淡的微笑,将抚摸她头髮的那只手抬起,五只纤细的手指在非常轻淡的香气围绕下伸向她的右脸颊。被称为姊姊的女子以疼惜的目光看着她。妳以为现在都几点了呀。期待能从姊姊口中得到类似回应的女子感到一阵落寞,可是姊姊暖和的手正在抚摸她的脸,又使她心生雀跃。落寞与雀跃相互擦撞后,她以开心的笑容凝视着姊姊。
说是姊妹一点儿也不为过。
她清楚地知道:姊姊的头髮是栗子色、姊姊那弯曲的短髮末端优雅地勾向耳垂、姊姊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气跟我的体香完全不同、姊姊戴着与自己相同的耳环款式上镶有不同价值的紫宝石。她还可以从更多地方说起,但是现在她只看得见姊姊的脸,也就只找出这四个与自己相异的地方。除此之外的一切,彷彿都贴上了「我与此人是亲姊妹」这样可笑的字条,向世人宣示两人有多么神似。
女子对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庞投以顽皮的目光,说道:
「贝芙妮姊姊,请扶我起来。」
名唤贝芙妮的女子闻言,双手便轻柔地滑过她的脸颊与肩膀、窜入她的背部及被压扁的红花残骸之间,试着挑战人体运动力学。女子因为她的动作吃了一惊,于是慌慌张张地自行坐起身子。顾不得双腿一摆就压烂一地的红花,女子嗖嗖地转身,与一脸讶异的姊姊对望。贝芙妮以相当平稳的语气问她:
「真是难得,妳还会自动起来。」
只有一次也好,真希望姊姊能叫我的名字。贝芙妮当然是有这种权限,可惜她并不怎么在乎这件事。这股遗憾也只充斥女子自认狭隘的心灵。我们确实只有脸颊像个感情要好的双胞胎。女子皱起眉头抱怨:
「谁叫贝芙妮姊姊到现在还分不清楚『扶』跟『推』啊。」
「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