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为了证明他的话,陶潜来不及开口,通传的人已经走了过来,冲着陶渊明一通行礼:“大人有请。”
陶潜匆匆谢过年轻人,便跟着来人进了府。
晋武帝年迈后,朝政长期为会稽王司马道子把持。司马道子之父是晋简文帝司马昱。当年的会稽王司马昱在桓温的扶持下篡位称帝,在位八十余天即去世。桓温晚年密谋篡位,使得朝廷和各个世家大族对他极为忌惮。桓玄是他的儿子,因而也常年得不到重用。
关于桓玄,传说他小时候和同龄人斗鹅,输得很惨,第二天,孩子们却发现自家的鹅被毒死了。桓温坦荡地承认,是他下的毒。另一则传说讲的是他七岁时,府中来了很多父亲的旧部,他大哭,见到的人都称赞这个小孩不简单。
陶潜所见到的桓玄,身材高大,相貌英武不凡,大大咧咧地躺在正厅中央的椅子上。年轻极了,整个人像一个尚未出鞘的利剑。他让人想起大名鼎鼎的桓温,东征西讨,无往而不利。
“先生,久仰!”桓玄一个激灵坐起身,快步走上前去迎接。
陶潜谢过他,然后开门见山地讲明了他的来意。
桓玄大笑,他甚至得意到想拍一拍才刚结识的陶潜的肩膀,亲密地交心。“您愿意出山,我自然是求之不得。不知先生是否愿意留在我府中做幕僚?”
桓玄府中,主臣上下秩序并不严明。桓玄免去了那些磕磕拜拜、寒暄客套的繁文缛节,一切从简。他说,现在正是朝廷需要用人的时候,他自然要厉兵秣马、枕戈待旦,非常时期,不需要做些给外人看的无用功。
这大概是最忙碌的一任刺史。陶潜刚至,便能感受到整个府中的勃勃生气。
他是喜欢这些生机的,年轻,如同初生之旭日,破土之新苗。
他刚安顿下来不久,桓玄的谋士卞范之便亲自来访。二人初次相见,卞范之自称倾慕陶潜的文章才学,陶潜则对卞范之的志向之远大印象极深。
卞范之毫不避讳桓玄的出身,他说:“父亲的显赫功业反而拖累了桓玄,如今朝堂之上各家对桓玄倍加警惕,屡次为难。孙恩叛乱,司马道子忌惮桓玄的功绩,不敢让他带兵平乱。”
陶潜问:“那么以你所见,桓玄有何应对的办法?”
卞范之微微一笑:“晋朝向来由世家大族把持朝政,想要建功立业,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便是取而代之。”
在江州的夜里,杯酒尚温,陶潜却因为这句话而大吃一惊,心中一凛。
“你可听说会稽太守王凝之的事?”卞范之不顾陶潜的反应,径自作答:“孙恩兵犯城下,王凝之不派兵不布阵,反而踏星步斗,拜神起乩,说是要请鬼神兵守住各路要津。他以为孙恩信五斗米教,不会杀他,结果一家遇难。”
卞范之话锋一转:“陶先生,王凝之曾任江州刺史,说起来您也曾在他门下共事。如今的时代不是靠道理和教义就能取胜的。杀伐决断,你争我夺,稍有不慎便可能丢了x_i,ng命。您隐居多年,此时出仕,不知可否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这咄咄逼人的一番话近乎挑衅,陶潜竟然一时接不上来。他看着卞范之:“是桓玄让你来说这一番话?”他想起初见时那人彬彬有礼的风度和豪爽气魄。是了,这个人是带兵打仗的枭雄,手上是沾血的。
“他看重先生的高义和才学。因此,派我前来解释一番。”
“解释?”陶潜不明白。
“大人平素喜好诗文,只是身为桓氏后人,必须以建功立业为毕生追求。他这几日忙于公务,无暇向先生讨教,日后一定专门到访。”
卞范之来意已表,匆匆而去。他留下了三个随从,以供陶潜差遣。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实际的事务派到陶潜身上。
那三个仆从一直守在门外,不敢听二位主人的对话。此刻突然进来,着实吓了陶潜一下。
好在陶潜的受惊并没有被仆人们看到。实际上,自进屋后,三人一直低着头,主人不说话,他们也不敢抬头看看。看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的男儿。陶潜叹了口气,自从回家务农后,他便再也没有使唤过下人。家中有一名跟从多年的老仆,帮助妻子照料几个孩子,但也不是下人,反倒当做亲人一般对待。
那三个小孩木讷地站在屋子的角落,看上去温顺听话,很像一种动物。陶潜想了想,是牛,任劳任怨的牛。据说杀牛的时候,牛甚至不懂得反抗,惟有眼中默默渗出泪水,样子凄惨极了。陶潜想到自己的儿子不过同等年纪,心中一阵心疼,于是对他们说:“你们当中有谁愿意去乡下照顾我的家人吗?”
这种问询的口气显然起不到任何作用,那三个人仍是一声不吭,他们从小入籍为奴,这辈子还没有被人征询过什么意见呢。陶潜再次叹气,用手拍了拍靠左的、看上去年纪稍微长一些的男子:“就你吧。”
当晚,他在油灯下写了第一封家信。家书向来只是报个平安,桓玄府中的凶险,他已经感受到了一二,但是不便言明,加之妻子也不懂得这些事情。于是他写了些江州的繁盛、热闹之类的废话,最要紧的一件事是给家中送去了一个干农活的仆从,以减轻儿子们的负担,他嘱咐儿子:“要平等地对待仆人,他也是别人的儿子。”
天色灰蒙的时候,陶潜就起了。他在新的住所辗转反侧,几近失眠。这也许是终日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