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仲文于是一个人,朝着那抹碧蓝色走去。
他的脚步很轻,生恐发出一点点儿动静,惊动了那远处的人。
一步,两步……一丈,两丈……
越来越靠近,顾仲文的紧张感也越来越深。
约莫五六丈远的时候,他的心脏快要从嘴里蹦出来了。
然而,离得近有离得近的好处:他终于看到了那女子的容貌。
失望是必然的——
不是长姐。
当然不可能是长姐,理智告诉顾仲文。长姐早已逝去了,连尸骨都不曾留给顾家。
他看清了那女子的姿容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强烈的疑惑:墨池?怎么是她?
顾仲文曾在丽音阁中流连过一段时日,为了协助父亲查出丽音阁的内幕。他自然是认得墨池的。
这个丽音阁中据说姿容最美、琴技最佳的音姬,怎么会出现在自己府的外面?
还盯着自家墙内的那株月桂树怔怔地出神?
离得这样近,稍微有些敏感的,便会很快发现周遭的异样,自会发现自己的存在。可是,这个墨池,她竟然就这么盯着那株月桂树,竟像是入定了一般。
顾仲文面容古怪地扫了一眼高墙内的月桂树,还是老样子,并没有什么古怪。
关于这棵树,顾仲文曾听父亲说过:当年太.祖定都于此,顾氏嫡支随之从江南迁来建府。顾氏先祖将一株自波斯商人那里购得的,据说是产自大秦的月桂树苗种在了顾府后园,并说“迁离故土,也会根深叶茂,人与树同理”。
父亲说,这是先祖对顾氏未来的期盼。
百余年过去了,这株树,真如先祖当年期盼的那样,根深叶茂,据那些西来的客商说,它比月桂之乡的月桂树长得都要粗壮高大得多。
顾氏先祖的期盼,终于得以实现。
可是,这样一株鲜见的树,与这位丽音阁的音姬又有什么关系?
顾仲文微微蹙眉。
父亲总是习惯在日暮时分,站在后园的八角亭中出神的身影,蓦地被他想起。
父亲曾经絮絮回忆着长姐在八角亭中煮茶、品茶的场景,父亲说,那里是府中长姐最喜欢待的地方。
顾仲文每次听父亲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总能在那双看透世事的眼中寻到一些晶莹闪烁的东西。顾仲文知道,父亲想念去了天上的长姐了。
他又何尝不想念呢?
这些个念头,划过顾仲文的脑际,也只须臾间。
他仍盯着墨池,而墨池仍浑然无觉地盯着那棵树。
顾仲文心觉诡异莫名——
这个墨池处处透着奇怪。
她能牵动陛下的神魂,使陛下频频微服流连于丽音阁中;她这般静静立着的时候,与长姐的风仪那般相像;而面对着她的时候,自己竟地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关于长姐的事。
明明那张脸,与长姐是完全不同的!
顾仲文徐徐后退,直退到府门前,直至看到那个女子又化作了一抹碧蓝色的倩影。
他沉吟着,终是决定不去惊动她。因为关于这个女子,他有太多的疑问。
登车入宫之前,顾仲文还是不放心地唤来了府中的管事,低声吩咐了他几句。
管事恭敬地听着,初时微讶,继而点头,表示都记下了。
顾仲文又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抹碧蓝色,方撩起车帘,离去。
整个过程,墨池皆无知无觉。
谁也不知道,如入定一般立在那里的她,正经历着什么。
那么多的往事,那么多的面孔,那么多的牵绊,被眼前的这棵树、这堵墙,以及因为它们而出现的元幼祺的幻象而被霍然揭开,像在健康的肌肤之上,突然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伤口,鲜血崩流,惨不忍睹。
墨池是血r_ou_之躯,在这样强烈的撕扯之下,她怎堪重负?
“阿蘅——”
一道凄厉的,属于元幼祺的惨呼声刀割般斩向脑际,墨池倏的圆整了双眼。
她的眼中有血一样的红色,而那血红色中,夹杂着一片驳杂的银白色,那是元幼祺鬓边的花发。
墨池于这一瞬间,看到了,元幼祺的鬓角的青丝顷刻化作了银丝。
一夜白头……
一夜白头!
“噗——”一口鲜血,涌出墨池的口唇。
墨池的身躯,因着这变故,猛地晃了两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