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沙发这里看他,背对着窗口大片的绿,是天然的油画背景。
他的笑是曙色初动,让她如在梦中。
“我嗓子不舒服,”她轻声说,“你叫人去内科帮我拿瓶药水,说是沈医生常要的。”
傅侗文照办了,回来,仍坐了原位。
“你父亲——”
他轻声截断:“也算是一种解脱,对父亲,对我都是。”
怀表在掌心里,颠来倒去地把弄着。父亲死去那日,白天还不觉什么,那晚在床上坐着,也是这样,空房寂寂,耿耿不寐。一秒秒看时间,一分分算过去。老父临去前,早记不得逆子夺产的恩怨,握他手“侗文、侗文”地唤着,是垂死更思乡。
傅家说了算数的只有傅侗文,到最后,还是白头人求他黑发人,想魂归故土,想落叶归根,也想聚齐子女送自己最后一程。
傅侗文是一贯的态度,不欲多谈。
只是丧父是件大事,沈奚认为自己该说点话。但他不予谈论的态度过于强硬,沈奚也就放弃了。过去数日了,最难过的时候都挨过去了,难得他今日有笑意,自己口拙嘴笨的,还是不要刻意提。不如安静陪着他。
她从侧躺到倚靠着,看傅侗文收起怀表,留意到他衣着毫无变化,白衬衫的袖子上的也没黑纱:“你没穿孝吗?或是黑纱也没戴?”
不论是旧有的习俗,还是政府倡导的礼节从简,都不该如此。
“是该穿的,”他似被问到,静了半晌说,“早年我曾按父子礼,为人守孝三年,今日就不能再穿了。”
第51章 第五十章 浮生四重恩(1)
为人守孝三年……
难道是傅家有长辈膝下无子,让他去尽孝?
“不说这个了,”傅侗文立身,将这话揭过去,“陪三哥出去走走。”
日头烤晒的时辰,要去哪里?
她看傅侗文兴致不错,不想坏了他的好心情。
他们要走时,去讨药水的人也回来了。
白色的小玻璃瓶,没贴白纸的标签,是医院内科自己配的药。
沈奚扭开瓶盖,一口饮尽,傅侗文端详小药瓶:“身子不舒服就好好调养,不要图一时的快,喝些猛药,”他把玻璃瓶拿走,“头回见你吃药,收着瓶子,留个念想。”
从没见过要收药瓶做留念的:“回去要洗洗的,终归还是药。”
“这个不必你说,万安是爱干净的孩子,只要我拿回去的东西,他都要烧开水烫的。”
“嗯……看出来了。”
自她搬回公寓,万安从早到晚都在打扫房间,连楼梯和墙壁之间的缝隙都会用湿布每日抹一遍。起先沈奚以为是傅侗文毛病多,后来被万安明里暗里嫌弃自己衣裙洗得不干净后,发现是这孩子有强迫症。
傅侗文带她去了一间丝厂,是他在上海的产业之一。
厂房高敞,粉刷灰白的梁柱当中,成排的缫丝机由东向西有几十台。男工头们都穿着白色的长褂,在缫丝机旁监管着女工劳作。
工厂管事的人,带他们参观了三间这样的厂房,在和傅侗文细数着这月出口生丝的数量,还有和棉纱厂之间的业务往来。沈奚在机器运转的声响里,想到当初她和傅侗文从纽约“逃命”,在一间废弃厂房里用缝纫机的往事。
他对实业的热情,从一支别在西装口袋上的钢笔,一台废弃无用的缝纫机,到今日她参观的这个丝厂,从未减退。
傅侗文是头一回进厂房,大家没见过背后大老板,见一个穿着长裤,双臂衬衫挽着的公子哥,手里握着一把提了字的折扇,在给身边的一位小姐扇风凉。
厂房里的男人都是把女孩子当是脚下的泥,越有钱,喝过洋墨水的有钱家少爷、大学教授才喜欢把女孩子捧在手心里。大伙平日里没见过,也无缘接触到在西餐厅和戏园子流连忘返的公子少爷,不容易见到一对儿活的,可劲儿地瞅。
沈奚还以为是自己熬了多日,面色不佳,才引人侧目,心虚地说:“他们一直看,我们还是出去吧,别耽误人家做工了。”
傅侗文一笑,耳语道:“自家生意,耽误得起。”
光天化日,呼出的热气都在她耳后了。
沈奚用手肘顶开他。
穿着白褂的中年男人挺直腰板子,高声说:“这就是我们丝厂的老板了,大伙叫三爷,三少奶奶。”女工和工头们马上停工,纷纷叫着“三爷”、“三少奶奶”。
沈奚局促着,和傅侗文对视。
傅侗文偏爱看她这反应,慷慨地让管事发银元,一人三块:“说是三少奶奶赏的。”
“是,三爷,”管事的答应。
厂房闷热,他们没多会走到厂房外。
仓库门前工头们的孩子在泼水玩,大一点的抱着铜盆的,小一点的孩子们把小手在水盆里掬水,互相泼到对方身上,是玩耍,也是消暑。
傅侗文在和管事的交代公事,沈奚立在几步远的地方看小孩子玩。她最大的优点就是做什么都一心一意,连看小孩玩水也不例外。
他挥手,管事的退下。
毫无征兆地,他到她背后去,双臂环住她的腰。
“热。”她挣扎。
傅侗文用了力,抱得格外惬意。
手臂压着手臂,制得她动弹不得。他的脉搏在她的手背上跳动着,沈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