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安之绣了半晌鸳鸯,稍感疲乏。陈望之温言道,“别累坏了眼睛,过来吃些点心。”陈安之放下针线,走到他身旁,忽然讶异道,“我记得这里放了个白瓷瓶,常插着花的,怎么不见了?”
董琦儿奉上乳茶,解释道,“前几日不知怎么了,这瓷瓶掉到地上,摔了千八百片。碎片锋利,怕不当心割了殿下的手,就把殿中所有的瓷瓶瓷碗什么一应收了起来。”陈安之道,“是得收起来,就是那瓶子插花很是雅致,竟然摔碎了,未免可惜。”
陈望之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万寿宫中絮絮碎语,太极殿里,宇文彻手握朱笔,神色呆滞。陈惠连重重一声咳,他才回过神来,含着歉意,道,“昨夜风大,吹得朕一宿未眠。先生见谅。”望向宇文化,道,“朕有意派你去云州,同阿隆遥相呼应,你可以愿意?”
宇文化道,“有什么不愿意的?臣在君上跟前,也就不扭扭捏捏拽那些文词儿——臣就爱在外面吹风逐沙,也不愿住在这石头城里。君上派臣去云州,臣求之不得!”
宇文彻连声称赞,“好,好,不愧是我宇文氏的男儿。”宇文化道,“不光臣,臣的兄弟们也想去四处守着。”宇文彻道,“这得容朕仔细想一想,你们分封四处,这京中无人,却也不行。”
陈惠连道,“陛下所言极是。”其实派宇文化去云州,正是他的主意。凉人自古游牧为业,许多迁移关内,种田养桑,反而不能适应,纷纷要求回故乡去。一去山高水长,时间一久,不免人心浮动,必须有铁血心腹管辖,方不致酿成祸端。
一时商议过后,宇文化退下,只余陈惠连。宇文彻有些疲乏,撑着额头,脖颈酸痛,头疼欲裂。陈惠连道,“陛下操劳国事,也要保重龙体。”宇文彻苦笑道,“先生……有时候朕突然想,若是能做个昏君,是不是可以轻松许多?”
陈惠连怔愣,“陛下……何意?”
“朕说笑而已,先生莫怪。”宇文彻手下有一份单子,是他与沈长平和唐国公宇文陆拟定的。“夜里风太大了,呼呼地响。”
陈惠连道,“今冬的风,的确不同寻常。”
宇文彻道,“朕总是做噩梦,服了药,也不见效力。实在没了法子,打算明日请罗巴来驱驱邪。罗巴就是萨满之术,朕记得那个罗巴叫段天赐,说的话有点意思。”
当晚,用过晚膳,宇文彻盯着名单,挑几人画了圈。
秦弗悄悄走到近前,“君上,殿下他喝了口汤,就睡下了。”
“睡下了?”宇文彻一惊,皱起眉头,“他不是夜里不睡么?”
陈望之噩梦缠身,宇文彻焉能不知。那个驱邪的罗巴,正是为陈望之而请。“不知道呢,今日长安公主来陪着,殿下很高兴,来来回回地走,还打趣公主,要她绣的鸳鸯。”秦弗一五一十,将陈望之日间的行动告诉宇文彻,“许是累了?刚董内司进去瞧了眼,殿下迷迷瞪瞪的,把她撵了出去。殿下他怕黑,又不让别人陪着……”
宇文彻道,“朕去瞧瞧他。”披衣急起,秦弗不解,捧着大氅跟在后面。到了万寿宫,董琦儿守在外殿,手里拿着副鸳鸯帕子,正拆了水纹打算重绣。不料宇文彻来了,忙站起道,“君上——”
“他睡下了?”宇文彻轻声问道。
“殿下说累得很,就睡了。”董琦儿转头望向寝宫,屏风遮住床榻,暗影森森,“他……”
宇文彻比个手指,宫人立时噤声。他放缓了步子,绕过屏风,便嗅到一丝异乎寻常的气味。
——血腥。
第71章
送走长安之后,陈望之便觉得,腹中微微有些不对劲。
那个孽种不安地动着,猛地一击,接着又是不断地挣扎。陈望之扶着腰,努力装作若无其事,随便喝了两口汤粥,便推说累了,要歇上一歇。
董琦儿柔声细语地劝说,“要不然,喝了这碗汤罢?”
陈望之摇摇头,不发一语。他无法张口,伴随着孽种的挣动,剧烈的疼痛席卷而至。他大致猜到了之后即将要发生什么,但是,没关系,他早就想明白了。
既然你不肯去死,那我们就一起死。
董琦儿搀扶着他慢慢躺下,女子体贴地拉上罗衾,怕他冷,又覆上裘服。陈望之惧怕黑暗,她点燃了角落里的长明灯,又返回来,掏出手帕,点去他额角的汗水,轻声道,“殿下,我就守在外头……”
陈望之点点头,目送着女子温吞的背影消失在屏风之后。寝宫复归宁静,刚深深地喘了几口气,胎儿突然用力撞击,令他几乎疼得昏死过去。
——当真是个孽种。
“你不要这样说他……”宇文彻的面孔模糊地浮现在脑海中。作为胎儿的父亲,他自然不喜欢陈望之如此称呼他的孩子。说什么“赤子无辜”,又说什么“血脉相连”,谁的血脉?与我何干?冷汗浸透了鬓发,陈望之咬住衣袖,在心底冷笑。
就因为自己是这样的身体……
其实,打从醒来,身处此境,他早就该选择赴死。他曾经以为,死最简单不过,谁知死到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