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
你带我走吧?
柱子他来不及吃午饭,立刻跑到邮局,用双手将这封信郑重地投进邮箱。
之后是漫长的等待。柱子似乎一下子平静了许多,周末也不回家了,用上所有时间来学习,废寝忘食。他想让王芃泽知道他的成绩还没那么糟,如果王芃泽回来的话。
六月初,一天上午的自习课,柱子突然觉得这是一个异常清晰的世界,他的视力好得可以看清空气中某种透明的细丝,高高低低,浮浮沉沉地在眼前曼舞。他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这时班主任在门口出现了,喊道:“王玉柱,有人找。”
柱子走出教室,教室在二楼。他手扶着栏杆,看到了操场上王芃泽风尘仆仆的身影。王芃泽举起右手,兴奋地微笑着向这边挥动。柱子荒芜敏感的世界顿时温暖成一阵纷飞的细雨。
王芃泽对柱子说:
“两边我都已经说好了。我们去南京参加中考。”
离开湾子村的那个上午,王芃泽和柱子背着行李走上一道山梁。王芃泽回头望了一下,对柱子说:“你有没有看到,你的湾子村,是个很美的地方啊。”
柱子随着王芃泽回头望去,湾子村静静地守候在西北的大地上,似乎已经守候了上千年,古树掩映,群山环绕,风无休无止地去了又来,阳光明朗,永恒地泻落着。
柱子想起,当菲劳逊老师离开裘德的村庄的时候,裘德走到老师经常汲水的那个水井旁,低头发现了那个古老的水井有一种独特的价值与美。裘德和菲劳逊一开始就显出与村子里其他人不同的特征,因为他们的眼睛能看到那些被别人忽略的美。
在另外一些重要的人出现之前,另外一些重要的事情发生之前,柱子认为城市与城市之间是没有区别的,无论北京还是南京,对他来说都是一样,唯一的不同之处要由王芃泽来决定。在北京的时候,林慧珍的家只是代替了一个旅馆,从住进去的第一天开始,时时刻刻都想着离开。而当他跟随着王芃泽到达南京,下了车,背着行李,顶着烈日,穿过闹嚷的柏油路和僻静的水泥小巷的时候,柱子意识到,他正在一步步接近的,是一个早已朦胧地挺立在他的生命之中、让他猜测了许久、正从神秘中变得越来越现实的家。
南京,街上停停走走的依然是中间像是粘了黑胶布的公交车,人们骑着自行车上班下班,都是一脸漠然,似乎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感兴趣,到处都是叮铃铃的自行车铃声。两人进入一片旧的居民区,走入一条小巷,王芃泽走在前面带路,背影晃动着拐了一个弯又一个弯,一边走一边告诉柱子小巷的名字、方位和方向、该怎么辨认,叮嘱他记牢了、别迷路。柱子双脚踩过的陌生的路,背阴的潮湿处生着点点青苔,路中间的水泥路面许多处都已破损,被两边的居民用水泼湿了,又被六月的大太阳晒干,泛着白白的水泥的原色。柱子忍不住去猜测泼在这条路上的水是什么样的水,因为被太阳炙烤出臭臭的味儿,彰显着一种湿热的、精打细算的市井气息。
在一个转弯处,王芃泽回了一下头,发觉柱子在后面落下了一大段距离,就转过身来站着等他,脸上尽是汗,用一份买来的报纸扇着风,微笑着,饶有兴趣地看着来自西北的柱子,沿着南京小巷的墙根一步步走近。
许多年后柱子明白了一个道理,简陋并不是一种缺陷,豪华不一定就是优点。身边的外物,必须臣服于人的精神,安安静静地成为精神的和谐的一部分,才能显出一种美。一切都取决于人的意志能否统摄住他周围的环境。而王芃泽正是这样的人,他的思维总是高高地飘扬在物质之上,他总是用谅解与欣赏的眼神来遥望近在咫尺的世界,不管他是在城市的杂乱中笑容一闪即逝,还是在田野的旺盛中背影匆匆,你都能在他身边发现许多坦然存在的美,慢慢清晰起来,纷纷帮他诉说。
那一天柱子走在简陋的小巷里的时候,就这样又一次发现了王芃泽。走近了,王芃泽用报纸帮他扇风,帮他托着身后的行李,然后手臂往前一指,路标一般有力地指着一栋五层的居民楼给柱子看,笑道:
“我们就住在那里,三楼的那个阳台就是。”
那栋居民楼与周围的建筑毫无二致,是许多栋一模一样的楼房中的其中一个。柱子的想象力终于触碰到现实的地面,但他并不觉得失望。王芃泽世俗生活中的全部秘密,无论大小琐细,从此刻起,就要被他完全接触,他因现实而兴奋。
柱子跟着王芃泽上楼,这是研究所的家属楼,住户都比较文明,楼梯上干干净净。到了三楼,王芃泽敲响了自家的门,等了一下,没有声音,就又敲了敲,大声喊:“姚敏。”屋里有人回应:“来了。”
姚敏,是王芃泽妻子的名字。柱子听到姚敏过来开门,顿时紧张起来,悄悄地向王芃泽的身后藏了一下。不知怎么,柱子对姚敏心存畏惧,虽然王芃泽从来没有对柱子提起过自己妻子的任何事。
门开了,开门的人几乎被王芃泽的大块头完全挡住,只露出一双穿着花拖鞋的脚。然后一个女人的声音喊王芃泽:“姐夫,你回来了。”
王芃泽笑道:“是小瑞呀。我给你介绍柱子。”
说着微转了一下身,从身后拉出柱子,介绍道:“这是你姚敏阿姨的妹妹,姚瑞。”
一听不是姚敏,柱子也不怎么怕了。但他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