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这个早晨起,到往后的两年里,厉家明和虞连翘一起构筑了一段最微妙的关系。
他是她的上司,她是他的下属,然而更多的时候他们是并肩作战。
厉家明所做的事,真真切切是冒着极大风险的。虞连翘跟着他,没有一刻不如履薄冰地凛着心。那么多钱投进去,一期接一期,一个项目接一个项目,什么时候能抽身退出,却是未知的,充满偶然性的。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他不再是孤军作战。在那趟圣诞节的美国之行后,厉家明寻得了一个合伙人。次年写字楼里挂出的铭牌便是——自然是厉家明,在他前面的er。
厉家明有亨茨伯格家族作后盾,做起事来动作就舒展得多了。不过即使如此,他的原则依然是精耕细作。他对市场与同业间的鼓噪,完全是无动于衷,总是自己搜罗着项目,审慎严谨,又不失想象力地筛选。
虞连翘所接到的指令里,内容无所不包,匪夷所思也是常常有的事。单单是尽职调查一项,他的要求就与别人两样。虞连翘总认为厉家明太高估她了,她又不是三头六臂的。可结果是无论怎样难的事,她还是都办到了。虞连翘也没料到,自己竟还有这些能耐。
在这样重重的工作磨练中,厉家明给了她一个人所能给的最大的信赖。
有一次在长途飞行中,虞连翘递了一份计划书给厉家明。这份计划书是一伙离校自己创业的学生交给她的,她知道希望不大。那段时间不少大鳄都在互联网上栽了跟头,对这一类的项目业内人人自危,谁都不愿沾手。但她被那伙学生的诚意打动了,便趁厉家明在夜航中心情闲适,拿了出来,请他留意看。
厉家明的确翻开看了,而且看得很用心。待合上文件时,他叹了口气。
她正翘首等待意见,心想肯定不妙。这时他对她笑了笑,“你要知道,投资追求的始终是收益回报。我们不是做慈善。”
虞连翘以为他是在迂回地教训自己对人太过心软。
可是,转瞬却又听他说:“但在回报率可期望的条件下,有时你投资,就是帮别人建起一份事业。也许成不了一份事业,但至少是个理想,如果理想破灭了,那至少他曾经为理想试过。”
厉家明的声音很低,平淡,没有起伏,但虞连翘知道这一刻他的内心是很感性的。
她了解并接触过最真实的他。
那么按理说,他们应该是很亲近的,有那么多相处的时间,有那么多可以亲近的机会。可是不知为什么,虞连翘和厉家明始终没有任何男女间的亲密进展。
厉家明当然也有过拍拍她的肩,揉一揉她头发之类的举动,然而,这些似乎是他们肢体上能够做出的亲近的极限。
这一条界限,两人都回避得小心乃至刻意。因为它是恰恰能让他们放松,并安然相处下去的距离。
譬如她对他的称呼,她不再喊他家明,也没有称他厉总。她总是叫他j。
那是最开始她为他工作的时候。厉家明身在美国,事遇紧急,便不顾时差地发传真过来。虞连翘夜里总被床头传真机响亮的嘀鸣吵醒,然后在一片刺刺啦啦的声音中揉着眼睛,看他传来的文件,或他写下的要她去做的事情,署名总是一个花体的j字。
那时她真是吃足了苦头,当然厉家明也不轻松。
有一次是凌晨三点多,虞连翘才睡下,又被叫起来,扯过传真纸一看,上面只有他手写的一句话,“t w expe ss。”
“不抱希望地开始,不怀成功之念地坚持。”
虞连翘将它记在心里,秉为信念。
两年后,在深圳宝安机场的候机室里,虞连翘再一次看到这句话。它印在一篇关于路易斯?康的杂志文章里。
路易斯?康,大名鼎鼎的建筑师路易斯?康。
十八岁时,她曾在一个男孩的家里,听过他的名字。
埋在心底蔓草丛生的记忆,又被牵扯而起。对这样的牵扯,虞连翘已经习惯,因为它来得频繁且容易。
然而这一次的情况不同以往。她盯着作者那栏看,直看视线晕糊,也仍是那两个刻到她命里字——“李想”。
这世界同名同姓的人一定很多,但不知为什么虞连翘就是笃定,这个李想一定是当年那个奉康为偶像的男孩,那个将她搂在怀里,一起看路易斯?康作品图集的李想。
她颤着手往后翻,希望能找到作者介绍,但最终看到的只是一个括号,里面写着——发自美国,普罗维登斯。
虞连翘心想是他,一定是他。他在普罗维登斯——她终于知道了他现在在哪里。
之后,虞连翘如常登机,镇定地寻到座位坐下。
在飞机起飞的那一刹,她闭上眼放任自己去想他。从深圳到北京,飞行时长三小时,她累了,睡着了,于是就在睡梦中想他。
她想起他们曾经有过怎样的亲密,想起自己在十九岁的初夏,如何离开他。
她想起那天的太阳,那场独自离别的哭泣。
泪水那么多,那么多,从面上淌落,满满地积在手掌。和心上是一样的冰凉凉,就像极地融化的冰川。一年两年,无论多少年过去,她都不会忘。一辈子都不会忘。
那刻骨的冰凉!突如其来冰凉——虞连翘身体轻轻一搐,手已抹上了脸。她狠狠地擦,擦了一阵,才发觉是干干的,什么都没有。
“吵到你了?”男人的声音,低沉温厚,很近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