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在这事没办妥之前,我还不能对这凉亭里的女孩清楚地表达一切。我必须压下自己的渴望,但又担心她会为此伤心,因此只好暧昧地说,三个月以后,肯定。
“对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她仿佛听懂了一部分。她的身体震颤了一下,然后侧过身,突然将脸伏在我的肩头上哭了起来。
“那是个幸福笼罩的夜晚。她伏在我肩上哭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对我孩子似的一笑。后来我们走出凉亭,深夜的后山已空无一人,天上有几颗稀疏的星星。她穿着白s的连衣裙,她是这个夜晚的天使……”
何教授从胸腔深处叹出一口气,在暗黑中,郭颖不是很能看清他的表情。她万万没有想到,二十年前死在防空d里的那个女生竟是何教授的恋人。这个多情的女生,多年后人们在这后山下的防空d里找见她时,她仅仅余下了一堆白骨和一个发夹。郭颖打了一个冷颤,明白何教授今晚像梦呓似的讲到她,实在是因为压抑太久而不得不寻找一个出口。
“三个月以后,”何教授接着说,“我和那个无辜的女医生分了手。我当时简直是疯了,只有卢萍那双宁静的大眼睛才能平息我的疯狂。我要立即见到她,可是,她在哪里呢?
“就在这段时间里,‘文革’爆发了,学生们变成了红卫兵,穿着军服,腰间扎着皮带,臂上戴着套,‘革命’与青春激情一拍即合,上课也废除了,我到哪里去找她呢?教学楼已成了本学院的红卫兵总部,像士兵一样的学生们兴奋地进进出出,‘革命’使他们废寝忘食地忙碌着,我试图走进那楼里去找她,可远远地看见楼口的岗哨,我胆怯了。连续几天我躲在楼外的路口等她经过。我预感到这样做非常危险,但是,我什么也顾不得了……”
何教授又点燃了一支烟,然后突然咳嗽起来。他喉咙里像堵着什么,每咳一声都让郭颖心惊。
夜半的后山,夏季的暴雨紧一阵缓一阵地袭击着大地。暗黑的凉亭显得与世隔绝。二十年前的往事让郭颖感到震惊而陌生。那时,她才刚刚出生,与这场大动乱惟一有关联的是她的婴儿床,那床头的商标上印着一面红旗和“将革命进行到底”的标语。这历史的印痕是她长大后家里卖破烂时发现的。她由此得知那场叫做“文化大革命”的历史动乱在当时是怎样地占领了中国的每一个细胞。
何教授在讲述往事的时候,脸孔一直动也不动地对着后山的夜s,仿佛那些暗黑的林中随时会走出那个叫卢萍的女生。
“我再见到她时,”何教授的声音像梦游一样飘荡着,“她的长发已经剪掉,变成齐耳的短发,这在当时也是革命的标志。我在教学楼外的路口等了几天后,终于看见她迎面走来。奇怪的是,她在望见我之后立即向旁边的小路拐过去。我当时什么也不知道,心里一急,便追过去喊道,卢萍,卢萍。她停下来,用那双水灵灵的眼睛盯着我说,她现在叫卢红,已改名了。卢红?红卫兵的‘红’。我正要将已和女朋友分手的事告诉她,她的眼中却闪过一种紧张的神情,压低声音对我说,快走吧,回宿舍去,或者赶快离开学校,走得越远越好。说完,她急速转身走向那座已成为红卫兵总部的教学楼。
“当时,我脑子里嗡的一声,我的肩头还残留着她温┤峥奁的印痕,这世界就突然翻了个底朝天。望着她穿着┚上衣的背影进了大楼后,我仍木然地呆在那里。直到一┤貉生冲过来将我抓进了大楼,并且像囚犯一样关进了一┘浣淌遥我才拼命敲门,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些学生┍凵系暮靤袖套像血一样红,夜幕降临后,我蜷缩在囚室├锔械胶ε陋。
“囚室里还关着五个本学院的教授,他们是以‘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的名义被关在这里的。见我进来后,他们都默默无语。有一个姓薛的教授头发已经花白,他躺在墙角,像死去一样,动也不动。我看见他的额头上缠着浸血的纱布,这使我想起昨天批斗会的情景,一个学生从军上装上解下皮带,对着薛教授劈脸抽去。
“我当时作为年轻的讲师,本来已躲过了这场对‘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批斗,但我在大楼外的可疑行为引起了红卫兵们的革命警惕。在当天深夜的审讯中,我平生第一次饱尝了耳光和皮带的抽打。而她,卢萍(现在叫卢红),正担任了审讯的记录,只有我注意她拿笔的手一直微微发颤。
“我讲不出连续几天呆在大楼外张望的理由。这使审讯者更加怀疑,认为我有破坏革命的企图。联系到我讲授的心理学课程,一项‘宣传资产阶级唯心主义’的罪名落到了我头上。整整一个多月,我被关押在这教室变成的囚房里,要我写罪行坦白材料,悔过自新材料和对其他教授的揭发材料等等。每天每天,我对着一叠白纸,便在心里对卢萍说话,我对她回忆起那个夜晚的后山,那是个多么和平宁静的夜晚啊。我对她说,‘那个被你深爱的人也爱着你,他现在可以明确地说他爱你了。’那个后山的夜晚像一道闪电使他中了邪,他每夜每夜都念着你的名字。你不该改名,不该剪去美丽柔软的长发。一切能回到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