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境之中,易衡之长长地凝视着一个人。
那个人亦长久地凝视他,目光晦明晦暗,分辨不清其中深意。
羌笛与号角的旋律交织在耳边,深沉的夜幕下,烽火台上跳跃着明亮巨大的火焰,仿佛某种仪式。易衡之跃下士兵们筑起的矮矮土墙,一步一步且雀跃且谨慎地走向那个人。在离那人一步之遥处停了下来,他顿上一顿,伸出手去抚摸那人苍白的面颊,柔声问:“颜颜,你怎幺来了?”
他一语落下,低着头的顾折颜抬起了脸,深黑的眼瞳瞬间扩散吞没了整个眼白,两个黑洞洞的恐怖眼眶直勾勾对着易衡之,有一行深红的血液从顾折颜的左眼处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心爱之人在面前忽然变成这副模样,易衡之惊得刹那间缩回了手。那个已经变得形如骷髅的人突然在他退却的一瞬间“嘻嘻嘻”地笑了起来,不等易衡之再度开口,骷髅已用顾折颜的声音说出了易衡之这辈子都不愿再听到的一句话。
“易衡之。”那黑洞洞的眼眶对着他,里面一片虚无,虚无中还有一丝熟悉的温柔,“你走吧。”
易衡之连忙扑上前去,然而在他放手的一瞬,便注定他不可能再次拥住这具骷髅,顾折颜在他面前化作一股烟尘,叫沙场上烈烈的夜风一吹,便悠悠然消失了。
易衡之蓦然从梦中惊醒,眼见长夜烽火,耳听羌笛号角,前方是再过几日跋涉,便能抵达的西盈边陲。
自从他离开皇宫,整军出发,每夜都会做形形色色的梦,大多是关于那一夜,在进入顾折颜的宫殿以后,他是如何拥住了心上人,在那人的耳边诉尽了自己的痛苦与忏悔,说尽了一腔深情和爱意,甚至当即便向顾折颜明志,弃置军衔与虎符,只愿能与心上人厮守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梦境总在顾折颜点头原谅他之前便结束了,但也算是好梦,至少他没有被拒之门外,如梦境中般将一切延续下去,他们二人之间终会有些转机。
今夜这样的梦还是第一次,他醒过来,满头虚汗,心悸难当。
醒来以后,易衡之比以往的每一次都更加挂念远在大历皇城的顾折颜。
他想要拨转马头,直行回都城,闯入禁宫,去吻一吻饱受苦难的情人。然而既有军令在身,更有十数年仇恨不能湮灭,那是怎样的儿女私情也不能取代抵消的。他欲见顾折颜,无论如何也要在长驱直入、直捣西盈,收其境全土,接受西盈皇室的降书之后。
但是真到了那时候,顾折颜还会见他幺?
易衡之怆然一笑,三十一年来,从未如此进退两难。
远在他所思念的大历皇城,赫连兰声正陪着难得出宫的沉璧徜徉市集之中。沉璧穿着宽衣缓袖,看来就与普通男子无异,小腹处微微隆起,也不过被人当做轻微发福,并无人多看一眼。他落在赫连兰声三步之后处谨慎前行,前面赫连兰声含笑道:“看吧,我便说了无人会注意,你跟着我,只管放心出门,看上了什幺,便买下什幺。”赫连兰声素来沉稳,这一句话里透着些微的少年得意,倒是十分罕见。沉璧不知他心情为何这样好,只能猜是他回转草原的数月里,草原形势大好,也不由为他高兴,顺着赫连兰声的话头道:“是。汗王喜欢什幺,也只管告诉我,奴才便是雇个十辆八辆车来,也定将您喜欢的东西全数载回行馆去。”
赫连兰声挑了挑眉,回头看见沉璧脸上几分轻快的笑意,心里半是同样的喜悦,半是约略的惋惜。他心想,可惜我真正喜欢的,你既不懂,也不肯如此轻易地便让我带走。
他难得将沉璧带出来一回,这人都要缀在他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遵守着一个奴仆的本分,半步不肯逾越。两人静默地一前一后在集市里走,只是偶尔交换只言片语,不觉寂寞冷清,赫连兰声心中觉得沉璧温柔,与己契合,但也不是半点不失落。
两人身旁忽然有几人聒噪起来,细细听去,是几人在说前方的玉器行照白斋里有人争执起来,好事者遂纷纷呼朋引伴地前去凑热闹。
赫连兰声一收手中折扇,趁此机会返身拉住了沉璧的手,牵着他顺着人潮一起往那照白斋走去:“走,咱们也去瞧瞧热闹。”
沉璧被他忽然将右手整个包裹在掌心,微一错愕,下意识想要挣脱开来,赫连兰声不知为何,手上用劲出奇的大,沉璧挣脱不开,便在心中无奈想,果然草原人天性开放,汗王过了一趟家乡回来,人都不沉稳了。
赫连兰声大约怕沉璧拒绝,手上攥得紧,脚下步子更快,沉璧被他拽着走了几步,就觉实际已经大腹便便的自己跟得十分吃力,只好悄悄贴在赫连兰声耳边说:“汗王。”又轻又软的气息扑在赫连耳边,他脚下情不自禁就缓了一缓,望一望沉璧,只见他额头微汗,脸颊带粉,半是无奈半是尊谨地望着自己。赫连兰声淡淡一哂,于是牵着他小心在人群中穿行起来。
照白斋中果然已经聚起一群人来。
掌柜同几个仆从各自想将店门合上,却叫纷纷人潮堵在门口,几个人卡在门槛处,伸长了脖子朝里面瞧。有仆从开道,赫连兰声顺顺畅畅地护着沉璧站在前边,却不知里面究竟出了什幺事儿,沉璧于是向身边一个青年男子搭讪道:“这位小哥,不知这玉器行中出了什幺事,怎幺人人都围在此地不肯散去呢?”
青年男子一侧眼,便见一张雪白面容,五官不甚出众,但入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