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塑形的工序,这只滚烫柔软的鲜红色碗在他手下被不断地转动,不断地打磨,回炉,热汽飘得到处都是,姜瓷洲早已大汗淋漓,他的烟也早就抽完了,但他没空去扔,一直咬着。汗水浸润了他的头发和眼神,高温加速了他的血液循环,他的心跳得很快,他兴奋了起来,兴奋让他更专注,没有人来打扰他,也没有人在监视他,他连屋里还坐着一个流浪汉都忘记了。他眼里只剩下手里这只火红,柔软,急需他来塑造,由他来完成的碗。~
一旁的流浪汉看傻了眼,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象,一个年轻纤瘦的男人摆弄一根棍子,那棍子上还粘着一团火红的东西,他起先根本看不出这个年轻男人在干什么,他觉得他莫名其妙,他把他从熔炉前拉开,他给他看他手上的那么许多伤疤,可他又去和那熔炉靠得那么近,他整身都被汗水湿透了,脸颊上满是红光,他的手臂竟然那么有力,他做得那些动作叫人一头雾水,好几次,他都试图从中摸出些规律,但这些摔打的力道,转动的速度,打磨的角度毫无章法可言,几乎是随心所欲的,后来他才看出他制作一只碗,他不看时间,温度计也被他扔得远远的,他只凭自己的一双眼睛,一双手在创作。他胆子很大,不怕烫,不怕火,那些热汽朝着他的身体扑过去,那些火星追着他的睫毛、头发飞舞,他动也不动,眼也不眨,只是关注着眼前那只火红,棕黄,渐渐变得透明的碗。
这只碗的造型并没有什么特别,它非常地普通:圆弧形的开口,不大也不小,随处可见。
他专注地,一次又一次地为这只平平无奇的碗而靠近能将人的骨头都烧成粉末的高温。
姜瓷洲忽然喊了流浪汉一声,他示意流浪汉用另一根钢管从碗的开口那端插入进去,尽量和他拿的钢管保持在同一直线上,抵住这只碗。流浪汉照做了,瞅着那玻璃碗,握着钢管面对姜瓷洲站着。. n5
姜瓷洲又拿起了那块砧板,也不知是第几次打磨这只玻璃碗了,火花乱窜,活像一只只红色的小虫子,流浪汉眼里有些痒,伸出了手,追逐一颗火星,但他没能抓住,火星从他指尖蹦开了,他握钢管的手颤了下,姜瓷洲抬起了眼睛,提醒了他一声,几只红色的虫掠过他的睫毛。流浪汉一愣,忙垂下眼皮,手跟着一低,他拿开了姜瓷洲嘴唇间那早就抽完了的香烟,丢到了边上。
火候差不多了,姜瓷洲叮嘱流浪汉握紧钢管,他则在铁板上轻轻敲了下自己手里那根钢管,钢管和碗分离了,底部平整。姜瓷洲站起来,从流浪汉手里接过了他握着的那根钢管,把这只半硬的碗又送进了熔炉,这次只稍烤了一小会儿他就把碗拿了出来,他往钢管上喷油降温,手滑到距离玻璃碗开口很近的地方,蒸气乱窜,他的眉头皱紧了,钢管还是很烫,但他丝毫不在意,握得紧紧地,人跟着弯下腰,用金属砧板托住玻璃碗,小心地将它放到桌上去,那碗才放稳,他便迅速拔起了钢管。一只玻璃碗做成了。
玻璃还未完全硬化,依旧滚烫。姜瓷洲指着玻璃碗的内底不无得意,玻璃碗里外都看不出一点痕迹,一样的平整。
姜瓷洲冲流浪汉努努下巴,比划着说,他要把这只碗送给他。流浪汉难以置信,不知所措地眨巴着眼睛,他愣头愣脑的样子把姜瓷洲逗得很开心,他笑眯眯地换上一副更厚实的隔热手套,把余温尚存的玻璃碗放进了通风阴干的金属炉子里去。流浪汉还怔着,待他再望向姜瓷洲时,姜瓷洲已经穿好了衬衣,走到了门口,他又点了根烟,烟雾袅袅舞动,飞过他的头顶,烟雾中映出一道道雨丝,天气闷湿,到处都无风,到处都只有朦胧的光。姜瓷洲的白衬衣背后晕出了团深色的椭圆形汗迹。
他在门口抽完了一根烟,冒雨走到了外面。
烧制玻璃碗让姜瓷洲浑身都温暖了起来,人也跟着精神抖擞,他闲来无事,去了浴室收拾流浪汉换下来的那堆脏衣服。他把衣服在肥皂水里泡了会儿,搓了几下,什么硬币,贴纸,啤酒瓶盖一股脑儿都掉了出来,倒脏水的时候,姜瓷洲还在水底发现了一张身份证。那是属于一个叫程浪的人的身份证。
程浪不年轻了,今年得有五十岁了,证件照里的他倒还是个青年的模样,五官英挺,眼神张狂。姜瓷洲把这张身份证举得高高的,在暗处看了会儿,在亮出又看了会儿,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臂上不知什么时候被烫出了个红色的水泡,他往水泡上挤了点牙膏,放下了程浪的身份证,把衣服过了两遍清水,拧干了,将它们挂到了屋檐下。
雨停了,老宅里静悄悄的,铁树上的红色喜联吸饱了雨水,中文和英文成了几团大同小异的墨渍。
姜瓷洲探出个脑袋往东屋的方向张望,他只能通过一扇门看到另外一扇门。他喊了喊程浪。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略微沙哑。没有人回应他。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姜瓷洲坐在那些湿衣服边上点烟时,流浪汉从后院跑了过来,他趿着拖鞋,披着被子,皱鼻子皱脸地瞪着姜瓷洲,没好气地问他干吗突然喊他,他都快睡着了。
他说话的声音清亮,吐字发音都很清晰。
这个流浪汉四肢健全,不聋也不哑,人高高的,不知怎么,衣衫不整地站在屋檐下竟有几分潇洒不羁的派头,他和程浪的证件照长得有几分相像,看人的时候都肆无忌惮,仿佛要看穿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