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志在幸福而愤怒的生活里不断磨练着自己的铁石心肠,让徐曼永失爱女的决心已经变得钢铁一般坚硬。他爱自己的女儿,就像任何循规蹈矩的男人,敝帚自珍,无条件地爱护属于自己的一切。因此他不可能意识不到,徐曼失去女儿同时意味着女儿失去母亲,这本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他之所以能够做到心无旁骛而且毫无愧疚地把全部努力,用在从女儿的世界里清除亲生母亲的事业上,而这样做仿佛并没有使女儿失去母亲,完全是因为天性善良的周丽娟,她在成为杨广志再婚妻子的同时,竟然毫无间隙地担当了娇娇的继母。然而,杨广志从不断扰乱心智的愤怒里,以及身处百思不解的困惑时,已经隐约地察觉到,其实他无法做到的是不能从自己的世界里清除徐曼。当杨广志义不容辞地开口向徐曼发问,从而把前妻从母亲的冷若冰霜里解救出来的那一刻,他终于悲剧性地醒悟了这一点。而这一切,实际上并非由于杨广志曾经多么爱徐曼,如今又如何割舍不得往日情分,而只是因为作为一个可悲的男人,他无法摆脱愚蠢的自负和虚幻的自尊。
醒悟并非一剂良药,杨广志因为羞耻而感到无地自容。他马上转身呼唤田小蕙,犹如寻找救兵,“田小蕙,来来来,我介绍你认识一下周丽娟。”周丽娟闻声摆出恭迎姿态,而田小蕙赶紧站起身来,一副友好面容。“这是我的妻子,在开发区人社局工作。”杨广志接着仅向妻子道明了田医生的身份,因为背后的渊源,周丽娟早已了然于胸。周丽娟当然知道徐曼是丈夫的前妻,但并未见过徐曼。刚才听到丈夫问询徐曼,已然明白了另一个女人的身份,不过实在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合适跟丈夫的前妻搭话,所以她选择了自顾不语。事后周丽娟不禁佩服起丈夫的周旋妥帖,因为杨广志为她引见了田小蕙之后,又以标准礼貌的手势指向徐曼说道,“丽娟,这位是田医生的朋友徐曼。”而徐曼同时向周丽娟颔首示意,两人彼此淡淡地说了一声你好。
在场的所有人几乎同时感到,刻不容缓的道别是让时间恢复流动的唯一途径。只是徐曼还有那么一丝不舍,因为她根本没有机会向自己的女儿嘘寒问暖。这件事除了徐曼,还有另一个爱她的人知道。田小蕙以跟娇娇话别的方式说,“过来,娇娇,阿姨要先走了,”然后用手指向徐曼,“娇娇,还记得这个阿姨吧?她跟我一起去幼儿园看过你呀。”
“阿姨好。”这是此刻徐曼听到的最暖心的一句话,虽然不是她最想听到的称呼。
“娇娇好。”徐曼回应道。
徐曼再也说不出任何话语,感觉自己就要抑制不住地哭出声来,于是赶紧跟随田小蕙告别了一家人。田小蕙加快步伐走向大门,在刚刚恢复运转的时间里,两人以最快的速度走出公园坐进汽车。田小蕙知道,她必须立即为徐曼提供一个私密的空间,让她把心中的悲戚有限度地释放出来。
第9章 婚姻的本质
坐进汽车,徐曼反而没有嚎啕。她靠在椅背上,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贴靠得更紧,身体纹丝不动,眼睛没看任何东西,好久也不眨动一下,泪水无声地滑落,在狭窄俊俏的脸颊上划出两条平行的泪痕。田小蕙抽出几片纸巾,侧身递给徐曼,见徐曼毫无反应,便手持纸巾静静地等待,也没有抬手去帮她擦拭。
“徐曼,你哭一会吧。”田小蕙说。可能她觉得这样的眼泪应该流出来,怕揩去泪水反而阻止了泪水。过了一会儿,见徐曼抬起了胳膊,田小蕙才把纸巾交到徐曼的手上。徐曼自己轻拭面庞,田小蕙伸出一只手搂住徐曼的脖颈,用手指抚摸着徐曼的耳朵和发丝。“我该怎么办?小蕙。”徐曼轻声发问。
田小蕙看不出徐曼的眼神,听得出无助,但她觉得不至于绝望。
“听我说,徐曼。”田小蕙使用手指的力量,示意徐曼转过脸来,让她从自己的眼睛里看到希望。“你现在回到了女儿身边,我们必须解决这个问题。”田小蕙肯定地说。徐曼知道这个问题是指什么,但她不知道如何解决。田小蕙的眼睛里确实有希望,而徐曼被过度的忧虑模糊了视力,她没有看到希望。倒是田小蕙从徐曼的眼睛里,看到了她对自己的期盼。
“我们必须想办法,让你在娇娇面前恢复母亲的身份。你本来就是她的母亲,迫不得已才离开她,你不是不爱自己的女儿,相反是为了更好地爱她,所以才想做回母亲。”田小蕙说道。
“困难在于怎样才能做回母亲呀!小蕙。”徐曼的话语里显然只有困难。
“你千万不能急,徐曼。”田小蕙说,“我虽然没有提到困难,但刚才说的那几句话,要比困难本身更重要。就像你我之间,你说拉拉的身份对我来说困难不困难?”
田小蕙的提问一下子点醒了徐曼。她觉悟到身为职业律师,自己竟然在诉求时只虑及前瞻而忘了后顾。无论诉求看起来多么困难,一切诉求本质上只有一个困难,就是诉求本身的正当性,亦即,你真的可以如此要求吗?而那个仿佛从爱里长出来的田小蕙,已经告诉了她可以。既然可以,就不会有大到无法克服的困难。
徐曼觉得自己从田小蕙身上找回了勇气。说了声:“我们走吧,小蕙。”
“直接去咖啡馆吧,要个包间,简餐加咖啡,好不好?”田小蕙建议。
徐曼马上赞同。这时田小蕙打开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