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韫子也半醉,目光盈盈地看向我,“赵叔叔,您到底叫什么呀,是省钱的省,还是吾日三省吾身的省呀?”
我刚想答,却忽然明了,他这问题,并不需要我来回答。
他说旧时光,说往日,说我的名字,说他爸爸,说我和汤翡的交情。说这些无非都是想告诉我,我是他叔叔,也只能是他叔叔。
我其实很想辩白一句的,我喜欢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一段长长的苦苦的单相思。我从没奢求能和你一起生活不是?你又何必这样非要把我这点念头都断绝了呢?
夜风习习吹进了大堂,棚顶的挂纱在动,我杯里的酒也在起漪纹。
就这样吧。
我记得我三十五岁上,喜欢了一个如意楼的小男孩儿。他是官宦人家出身的落魄子弟,也是像汤韫子这样,一点儿一点儿也看不上我。不过他说得更透,他指着我鼻子骂我是谗臣。那一晚上我俩相对蜡烛坐着,我问他,他不说话,开口就是骂我。我也是从那时候知道,原来我在基层人民群众心中这个形象已经败坏到了这种程度。
我说你别骂了,你不累我也累了。
他说不。
我说那你继续。
又过了一会儿,他喝茶水润嗓子的空当,我问他看没看过《红鬃烈马》,他没作声。我想世家的孩子大多从小都是在戏园子泡大的,不能不懂,于是就自作主张地叨叨。
“里面有一段儿,武家坡。有几句词: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三姐不信菱花照,容颜不似当年彩楼前。”
他懵懵的,但很快又换上了那副恨恨的表情:“谗臣。”
把我噎得够呛。
我这人想得多,说得少。有时候还真想拉一个人好好絮叨絮叨这么多年的心事。那次真是我为数不多的真的想和外人说起我的想法,却没成想,那人并不懂我,也没耐心听我一个谗臣说话。
也好也好。
我望向坐对面的汤韫子,干涩地笑了笑,“叔叔啊……叔叔叫赵省,三省吾身的省。”
他眉心动了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回得家来,季黎和蒋焕正坐在院子里摇骰子。见我步子摇摇晃晃的,大概是想坑我点儿银子,就赶紧叫我去玩儿。
“我给你们当裁判吧。”
“才不,你老人家眼睛都花了。”季黎挖苦我道。
“那你以后不要吃老人家家里的米。”我走过来坐下,“诶哟地真凉,”说完我顺手抽过了赵季黎屁股下面的一个垫子,却发现是我的枕头。赵季黎看大势不好,丢下他队友就跑,但还是被我当场抓获,兜头就是一枕头。
“哥哥哥哥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蒋焕快来拦住他啊!”
我嘴上叫嚣着要打死他,手上却没用力,再加上是枕头,就更是轻飘飘一下,也不知道赵季黎喊个什么鬼。
蒋焕摊手:“哥哥你就打吧,我看他就是找打。”
我对蒋焕投去赞许目光,也不知道天这么黑他能不能收到。
“看看人家蒋焕!”
“他坐的也是枕头啊!”赵季黎绕着圈儿地跑,蒋焕脖子都快扭断了观看盛况。
蒋焕举手:“哥哥我坐的是季黎的!”
月色如银,光辉清冷又纯净。
我实在追累了,躺在一旁的摇椅上看他俩摇。天色越来越深,四下里越来越静。
我感觉不到冷,脑子里乱哄哄地好像有一万只鸭子在吵架,又好像有人在唱戏。一会儿是姐姐咱一片闲情爱煞你,一会儿又是水动风凉水动风凉夏日长。然后是上学时候先生点着我脑门儿说莫问平生意别有好思量,是那个小男孩儿骂我谗臣,是我高中状元时候鲜衣怒马游遍青曲,是帽檐上,我非要加上的一朵海棠。
诶哟,不知不觉我都已经四十四了。
真快啊。
岑如和汤翡因为我的关系也算半个朋友,听说老相好儿不理我,岑如非常忧心,于是组织了一次我们仨人的见面。
岑如风雅人嘛,自然不会吃吃喝喝来解决。
他领我俩爬山去了。
青曲郊外有一座土包——名字我真是没记住,大概是前朝有个什么大人物来这儿题过字——对这大人物是岑如他爸爸,所以这山也就火了起来。逢年过节时候,山上总是有家长领着孩子来。
这山上树种杂,进了秋门就五颜六色的,非常讨人喜欢。
这天早晨有点冷,地上金黄的是草,灰的是土地,土地上下了一层霜,两相调和就是灰色。还有一条青色的路,铺的是砖。
汤翡撅下一截小树叉,“诶岑公子认不认识树呀?”
岑如摇摇头。
他看我一眼,没说话,又继续往前走。
岑如早些年瘸过腿,这些年一直吃药,加上太医做复健,恢复得其实还挺好的,平时走路跟一般人无二。但爬山还是有点吃力。
汤翡赌气似的在前面走,我搀着岑如在后面跟着。
岑如身上有股薄荷的味道,细闻又不全是薄荷,大概是冰片。
“岑哥哥你身上真好闻。”我跟岑如向来是没大没小,直窝在他肩膀上吸啊吸。岑如走得不舒服,却也没推开我,只是问道:“你和汤翡咋认识的?”
“我俩啊。我俩是少年相识啊,我俩金风玉露,我俩情投意合,他叫我老东西,我叫他老相好儿。”
“别扯。”
“其实是他救过我一命。他家本来是守着官道开茶摊儿的,”我笑嘻嘻地回话,“我原来穷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