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翌日清晨,落伽山飘起雨丝。
湿冷的雨水唤醒了一个人,他在雨幕里睁开双眼,一瞬间脑海是一片的空白,他无知无觉地望着阴霾天空,任雨落入眼底,最先传来的是后颈处的酸疼,然后是全身刺痛,最后是充斥鼻腔里的血味。
余燕至立刻翻身坐起,视线送往前方。
泥水中,哑巴婶依旧跪俯在那儿,怀里空出的地方刚足够钻进个小人,不远处,庄云卿仰面躺着。
雨水接天连地,从两人身下冲出条条蜿蜒血流,那血流仿佛活物,带着无可诉说的怨恨爬向了余燕至。
他醒来前做了一个梦,此刻发现那不是梦。
余燕至瞬间惊醒,他不顾曝露雨下的冰冷尸体,爬起来疯了似的朝山中奔跑。他在冲向废庙的途中找到了何英的剑,在废庙的佛像后找到了秦月儿……可没有何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一个声音在胸腔中横冲直撞,余燕至在山林间飞奔,寻找他能想到的所有地方,然而没有……没有……
余燕至停在那处竹林,他原地转了一圈,前后左右只有望不见尽头的竹树,他猛地抬头,雨水冲刷上面庞,灰色的天被割得四分五裂,犹如他的心,他仿佛用尽生命呐喊,是希望是绝望。
“何英!!!”
第 21 章
21.
山路上有何英的剑,和未及被雨水掩饰的血迹,可是没有何英。
余燕至脚步不停,从清晨到天色渐暗,他一无所获,然而不得不返回。
何英不算凭空消失,因为昨晚来了群黑衣人,他们像一股黑色飓风席卷落伽山的平静,短暂的一夜后带走了三条鲜活而无辜的生命。他们并未毁尸灭迹,将三个冰冷但完整的人留给了余燕至,所以余燕至有理由相信——找不到何英,何英就还活着。
他心中燃起希望,不会被悲伤的洪流击垮,不至于倒下。
余燕至先去了废庙,他从佛像后抱起师姐,清晨时,师姐的身体是冰冷而僵硬的,此刻已经恢复了柔软,她脸色发青,后颈和手背上泛出紫红色的斑痕,她躺在这冰窟似的地方一日一夜了。余燕至看她,还瞧得出生前的模样,一个水灵灵的漂亮小姑娘,只是没了生气。
他想,昨夜将秦月儿交给何英时她已经受了伤,伤口是从正面刺进,穿透过哑巴婶的身体。余燕至那时无暇分神,没有察觉;他此时耳中嗡嗡作响,仿佛仍能听见师姐在叫燕至哥哥……
雨依旧在下,不大不小,余燕至把师姐和哑巴婶抱回了屋中的床上,不忘给她们盖好被子。而后他背起师傅走上山,将师傅安置妥当。
还有很多事等着他,他不做,那就没有人去做了。
余燕至重新返回山下,走进灶房,烧了一大锅热水,拿桶提进哑巴婶房屋,他摆了湿热柔软的布巾给床上躺着的人擦洗头脸,手脚。没生炉灶,所以空气冰冷,他来来回回地忙活,把染红了的布巾丢进热水搓摆,桶里冒的热气腾出血腥味,一阵阵扑上余燕至的脸,他被这白气模糊了视线,他闭了闭眼,再睁开,眼角有些红,眼里是干的。
收拾体面了两人,余燕至翻箱倒柜地找出两件衣裳,是师傅去年下山时扯回的布,哑巴婶的针线手艺,一样的蓝绸料子,哑巴婶和师姐一人一件。余燕至低头瞧自己身上滚着血泥的衣衫,想起哑巴婶量他尺寸时特意做大了些,因为小伙子长得快,不经穿。
给哑巴婶和师姐换了身干净的外衫,余燕至提剑,在屋外的空地挖出个大坑,他想这件事不能潦草,所以那坑挖得又宽敞又规整,剑随手腕一沉,插/进刨出的泥中。余燕至转身进屋,先抱出床褥子铺在了坑底,而后一先一后地将哑巴婶与秦月儿送入,最后被子盖在了两人身上。
余燕至不知道哑巴婶的秘密,他也不是图省事,师姐年纪小,得有人照顾,哑巴婶最疼师姐,放心不下她一个,所以要让两人一处,是个伴,是个照应。
他心里跟自己说,让她们入土为安罢,可他立在土坑旁一动不动,不是不想动,是动不了——他总觉得再等会儿,师姐就会甜甜软软喊出声燕至哥哥。
雨势渐大,模糊了天地,分不清爱恨,只有无尽清晰的愁,和着雨声不绝于耳,缠绕心头。
师姐的头脸上溅落几点泥水,余燕至终于有了行动,他迈进一条腿支在坑中,弯下腰,指尖抹净那赃污,可围在坑边的泥土越来越稀软,一块块朝下滑去溅起更多的泥水。他擦过一次,二次,三次……然后再也擦不净。一大块稀泥覆盖住了秦月儿半边面容,她依旧在沉睡。
余燕至忽然跑回屋中,他找到师姐的毽子,将它放在她身旁。
他动手去推泥土,一大把一大把地送入,掩上最后一抷泥土,余燕至开始大口喘气,片刻后,他突然将手指埋入土中,一下下飞快地挖起来,然而挖到一半时又停顿了动作,他低着头,双臂撑地,从头到脚都是脏的。他发出了单调的音节,压抑在喉咙深处,断断续续,不像哭泣,像受伤的野兽,被人割开皮肉,浑身淌血。
余燕至重新掩埋那些土,掩得实实在在。
他站起身,走进灶房又烧出桶水,去了山上。
这一次他放慢了手下的动作,褪尽庄云卿的衣衫,仔细地为师傅擦拭身体。细小的伤痕很多,数不清,左腿和腹部有穿透而过的血窟窿,血已流尽,唯有胸口一处伤痕依旧在丝丝地淌着黑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