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戏园时候,日戏早已开场,台上胡琴拉得正欢,一个老旦拄着拐杖站在那里抑扬顿挫地唱着,从楼上望下去,但见整座园子乌泱乌泱地全是人,除了坐着的看客,还有不少小贩灵巧地穿梭于过道之间,托着板匣,售卖瓜子吃食,手势熟练地往座子里丢热毛巾把儿,热闹得如同庙会一般。楼上的女客,打扮得花枝招展,从背后看去,满眼争奇斗艳的发型和首饰,楼下池座中一排排男人的后脑勺,前后左右地摇晃着,令人想象得到那一张张陶醉的愉悦的怡然自得的脸。
“茶!”
“来嘞您哪!”
看客和茶房之间,肆无忌惮地大声吆喝。听说以前到这里来的人都是以喝茶为主,看戏是次要的事儿,现在呢,看戏也依然可以喝茶,不过,是在座椅靠背上加了个木框子放茶托,喝茶已经成为看戏时候顺带的娱乐了。附近的看客有不少自带茶叶的,茶房殷勤地给沏好,摆正,包茶叶的纸套在壶嘴儿上,又好认,又别致……
樱草正东张西望地看得新鲜,台上的老旦已经完了戏,佝偻着身子自下场门退了下去,走上来一位检场人,举着一只老大的牌牌,在戏台上绕了半圈。牌子上面,红底黑字写着:
“穆玄青,靳天青——八大锤”。
呀!樱草激动地坐直了身子。
来了,来了。
时光一下子流转到南宋,河山风雨飘摇,那尽忠为国的岳飞,率军于朱仙镇力战金兵,麾下四个持锤的猛将,杀得金兵大败亏输。唢呐起,金兵点将,四击头锣鼓,闪出一个高大魁梧的金脸元帅:
“将士英雄,军威压众。兵将勇,战马如龙。令出山岳动!”
樱草翘起了嘴角。虽然这脸谱勾得已经面目全非,但是她知道,去金兀术的是竹青。平日活泼跳脱的竹青哥,忽然变得这样威猛,沉雄,霸气,樱草好不习惯。但是,台上的他,气势慑人,看着看着,也渐渐就是活生生的兀术了:
“……怎奈岳飞用兵如神,屡次交战,不能取胜,也曾命人回传唤吾儿陆文龙前来助战,未见到来!……”
金兵退下,场上静寂片刻,四击头,挂着“出将”门帘的上场门一掀,里面人影闪动。台下立即轰雷价地叫起好来:
“好!……”
樱草第一次见识师父师哥们常提起的“碰头彩”,这声势,这威风,真正地先声夺人。出来的是一位少年将军,头戴太子盔,雪白狐尾垂挂,两管长翎飞扬,一簇簇绒球光珠闪亮,身穿七彩团龙白缎蟒袍,腰间围一条玉带。这时候全场鸦雀无声,只见他抖水袖,整冠,双眼光芒流动,如电般扫向台下,略一亮相,缓缓念道:
“胸藏韬略,英名——”
接着如虎啸龙吟般的一声唱:
“——几时标!”
仿佛有什么东西,像江河,像雷电,忽然咆哮着奔腾着,不由分说地杀进了樱草的心里,让她措手不及地,呆在了座位上。
这是她的天青哥吗?
他并没有像竹青那样勾画脸谱,只是略施粉墨,但是发生了什么奇妙的变化,整个人,仿佛放射着异样的光芒,有了一种震人心魄的,不能逼视的神采。
“奉命不顾征途忙,披星戴月奔疆场。
大宋岳飞逞雄壮,灭却宋室保父王!”
十六岁的陆文龙,自小被杀害父母的仇人金兀术抚养长大,他不知道宋室才是自己的家国,只管为金兵助战,他意气风发,志得意满,着一袭白龙箭衣,与岳飞麾下四个锤将进行车lún_dà战,手上一对银枪,如粘在手心一样,左右开弓,正反回旋,前后翻转,上下抛飞;腰腿的花样,也是目不暇接,踢腿,扳腿,下腰,涮腰,无不随心所欲。一场战罢,满堂不绝的喝彩声中,他将一条腿扳至头顶,慢慢蹲下,慢慢起身,又慢慢蹲下,慢慢起身……
樱草现在才知道,天青哥曾经持一对双枪,在院子里练的那个“三起三落”,到底是什么,它不仅仅是一个高难的身段,更是一个无敌小将的耀武扬威。她现在才知道,自己真的是懂得太少了,见得太少了,戏台上那种生龙活虎、声情并茂的美,原来可以这样,眩目摄神,夺魂追魄,直击最柔软最纯粹的本心。台上那白袍小将,对战一个又一个的敌人,用这每战不同的身段和枪式,尽现他的青春飞扬,那么多艰难繁复的功夫,举重若轻地收在身上,得意,嚣张,清俊,威武,天真烂漫,锐不可挡,都挂在笑容灿烂的脸上。
樱草忽然想到,她从来都没有见过天青哥扮起来的样子。是,她只见过他默默练功,默默学戏,在她眼里他一直都是那个单纯耿直而又有点傲气的少年,陪伴她保护她有时候也呵斥她的大哥哥,他老是那么直通通、硬梆梆的,还带着些不可理喻的孩子气,却原来他在戏台上,可以迸发出如此剧烈的光芒。这么远的距离,都能感受到他的精气神笼罩,她的天青哥不知道飞去了哪里,台上驰骋的,就是那员神采飞扬万夫难当的无敌双枪将。
玄青的王佐登场了,他是后半出戏的主角,潇洒开唱脍炙人口的名段:“听樵楼打初更玉兔东上……”他也是这么的好呀,比樱草平时认识的玄青哥,温雅得多,正气得多,戏到底有什么样的魔力,能把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师哥,变成形神兼备的古人呢?陆文龙和他对桌而坐,一脸稚气地听他挂图说书,讲那被金兵杀害的潞安州太守陆登的事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