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小憩,宿夜彻冷,一如往昔。骆驼顶风俯卧在沙丘下,厚厚的毛毡抵挡着透骨的凉寒,我将干粮和水囊揣进怀里,拿两张羊皮毯子重重压在了肩头,腥膻的气味守护着我疲惫的身体,牢牢囚住了少有的几分热温。
睡熟前,我总要拿出牒贴,打开封板,由第一页开始,从金陵城的府尹官印,到西域大都督按下的出关凭证,再到不久前于楼兰城主的官邸内换取的通国签印,一页一页翻看到最后,再复向回重览,直至扣上封板,手指抚摸着边角的破口绽出来的绢丝,五年的劳苦心酸俱化作了一声长叹。
五年前,我告别族人,打好行囊,自金陵出,行经山东,过直隶,上京入鸿胪寺,拜见理蕃事主司求得一帖文牒,继而徘徊京都苦等半载,时至秋九月西域诸国遣使朝天,各域臣子一番纵横交集到来年初夏时,我才又随回纥返国使者同行,一路走过河北川陕,直到西域都护府内赴完了离行宴,才在玉门关外与使节分别,自此孤身一路向西,一城一城的沿着先人们的标记与遗骸,穿梭在这片茫茫的大漠沙海之中。
我在寻找,我的目的是昆仑。
直至今日,我也还能清晰的回忆起离开家乡时的情景,许是生平第一次出门远行的原因吧,当初的我,卖掉了房舍、铺子、田产,双亲也已葬了,同姓的宗人皆是远亲,临走的时候,来送我的只有一个相熟的老邻居,她是位无儿无女,独自守过且将继续苦守着四十几年孤寡的慈祥的老人,从前,我唤她“刘奶奶”,而她,一直叫我“小钧”。
那时候的金陵已是阳春三月的好时节,秦淮漪涣,八十八面画舫摇曳在清澜暖水的河面上,糯软昆词和着丝竹的韵动,由善歌喉的伶人的樱唇间翕起,自高抬的红格纱窗的香窝内传出,随风飘摇,醉软了河畔的丝丝翠柳浮烟。
吱呀吱呀,一匹瘦瘦的老马拉着架新做的马车,双轴频转,铆着钉子的车轮碾过了路上破裂的青石板,伴着天边夕阳的红火和卯时门楼上敲起的三点钟声,缓缓驶出了城外。
刘奶奶就站在城的北门下等着我,她的头发是雪白的,一个深蓝色的粗布包裹被她抱在胸前,那包裹是给我的,里面沉甸甸装着十几张烤得硬梆梆的细面烙饼。
“去吧,小钧,做一切你想做的事,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会等你回来。”
我还会回来吗……我不知道,或许此刻的相见将注定是永诀,从此我的身侧也再无一人。
记忆中的吴刘奶奶神情永远是和蔼的,她有一张蜡色的皱纹深邃的脸,眼里的浑黄是岁月赠予的沉淀。离别的时候,她用自己那双经年劳作的粗糙的手掌久久抚摸着我的头顶、脸颊,眼中沁着真挚的祝愿,温柔的看着我的脸、我的全身,就那么许久,细细的看了一遍又一遍。
那是我此生最后的温情。
之后,我的血就冷了,一遍遍的默诵黄庭,将心锤炼的如同铸铁一样坚硬。
犹记得我童年里经历过一段不好的日子,那时候,中原南北地动不断,蝗灾、旱情、水患频发,是举国的灾年。大地千疮百孔,河流擅自改道戕害人命,农耕荒废,百姓无粮,难民乱党闯进朱门,敢为半袋黍米杀人,州官贪腐,朝廷昏聩,人间哀鸿遍野,几可易子而食。
那时候,礼教已然束缚不了人们的劣根,一处处恶行发生的毫无负愧,理所当然。多少个宗族被分崩瓦解,家家门前俱挂着白幡,刘奶奶的丈夫,就死于那场灾祸之中。直到朝廷发粮,再到灾难过去,那些葬送着死去的亲友侥幸存活下来的人们哀嚎的眼泪中,不知道又有几分为的是应对别人的歉疚和忏悔,或者他们早已麻木,灵魂见惯了死亡和丑恶,就算面对着冰冷的尸体心里也只有漠然。
哀伤、绝望、不自在,自那场灾难开始的时候起,这样的情绪就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挥之不去直至如今,哪怕那时那事已经过去许久了,我也一直不能自解,守望着自己既被他人也被老天掌控着的日后的命运,回首才发现,原来自己是如何的不由自已,世间的一切尽是惘然。
直到一位大德点醒了我。
那是一个破衣烂裳、跛了右脚的疯癫道人,某日,他云游至金陵,行过我家门口时正感觉口渴的紧,遂进来化缘,言明欲讨一碗水喝。当时的我正是被心头的想法扰乱到了极致,眼见来的是个方外之人,遂将自己的经历和考量说于其听,以求开释。
“施主是有慧根的人。”道人喝完了水,先赞了我一声,然后双手捧碗递于我面前,在我接过水碗后,遂即开口道:“施主的疑虑,恕老道儿道行浅薄不能答解,不过我有一言,且说与施主听听吧,上古天人者,春秋皆度百岁,而动作不衰,法于阴阳,合于术数,不妄作劳,形与神俱,而尽终其天年,这是开解凡人的手段。然而施主今日虽皆言己身,所问却已是涉及到了天理宿论,此需得仙人智慧方可答对。”
我又问他,何为仙,仙人何处可寻?
道人笑了笑,略一思量,浑然开口:“仙,长生迁去也,存寿考之迹。老道儿肉身俗胎,岁不过一甲年,焉敢轻言仙事?不过我玄门经卷中却有记载,仙,超脱物外,不归五行,其身姿多曼妙,居昆仑,冰河之外有天门,渡之乃见。又有传言说,天门,即升天之门,渡之可成仙。”
为报答我的杯水之恩,离开时,他留下了一册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