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过了一炷香时间,李世民踏出御书房,他面上沉静如水,和进去时并无不同,然而那一双狭长的凤目里,如扇睫毛的掩映下,暗涌着的是汹涌的波涛。
“殿下?”一直候在书房外的南机一见自家主子便惊觉他的异常,难道长孙大人的计策失败了?
李世民只是面无表情地对南机摇了摇头,不让靠近,可当他刚跨出一步,就发现自己脚下虚浮,身体无力,不觉一把手撑在了石栏杆上。
“殿下!”耳边是南几担忧的问询,李世民置若罔闻,银牙紧咬,他那一只搭放在栏杆上的手竟是在微微颤抖着,慢慢的握成了拳头。
没有想到,他真没有想到,原来在父皇心中自己那般的没有份量,才德兼备、文成武就,有赫赫战功又如何,终究他不过是次子,有长子在的一天,他的天空就不会辽阔。自己多年来的文武苦修、战场拼杀、权位争取才得到的东西,只需父皇一句话,就通通成了泡影。
方才李渊在书房已对李世民提出警告:“你心比天高、不甘人下,朕心知肚明,也一直放任你去丰满羽翼,茁壮势力,然而如今你已做得太过了,朕不妨此时下话给你,这皇位你终是莫再想了,朕是不会易改太子的,虽说你门下幕僚高士众多,然若朕不答允,诸臣亦非全是服你的人。你若从此放手,好好的辅佐你皇兄,就还是我大唐出色的秦王,你所拥有本是靠你自己打下的,想要更多朕也可允你,譬如齐王的管事你若想要亦可交与你,但若你还痴心妄想……就莫要怪为父狠心!”
说到“狠心”二字李渊咬字狠切,李世民跪伏着,表面虽看不出什么,可那跪姿已然僵硬。他不能承认李渊的言辞,亦不会去否认,心底却在咆哮着一千一万个不甘心:为什么,为什么他就是不行?他明明做得比那一位好,李家天下在他手上会创造出从未有过的辉煌,为什么父皇就是不愿意把机会给他?小时候他得不到的东西,到如今他依然得不到!
“朕也一度问过自己为什么……”李渊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语气里少了凌厉,幽幽说道:“你遇事施恩也罢,刑责也罢自是处理得公正严明,朕无话可说,然你恩则善太明,邢则罚太狠,连朕有时亦不辨不出你是正是邪,却不得不承认这就是人君风范……”
“你确乎是皇子中文韬武略最出类拔萃的一个,不论眼界、远见亦非他辈可比,然,依你决断独到、迅疾不掩的行事做法,那位子若是让你坐了,朕只怕李家之血脉要从你手上流失了……”
“儿臣惶恐……”李世民伏地请罪,却无法多说一字来为自己辩解。或许父皇说得并无错,他确是亦正亦邪,而好人是要不起天下的,想要天下就做不得好人,想想出师未捷的三弟,想想碧芸流过的泪水,想想含恨而去的乌晓芳,想想被利用后还被流放的愤愤不甘的王世充,想想被打得皮开绽险些废了的李元吉,想想被打入冷的苏、郑两位贵妃……哼,他李世民一直不是好人!可是做了坏人又如何呢?做了父皇眼里这么久的坏人,这天下他不还是要不来吗?
李世民仰头望天,阳光刺目,一只雄鹰正好滑翔而过,健美流泻的身影在无边苍穹那么高高在上,衬得地下的人更是渺小,他闭上眼,遮住了凤目下那抹嘲讽的冷笑——放手?
另一边李建成到御书房却是别样光景,李渊只与他略略谈了些政事,便关切的问了许多长孙李承宗起居一类的琐事,临走时才多说了句让李建成暂时别找齐王,李元吉已被禁足在寝中。
李建成心知肚明齐王被禁足的理由,他只不知李渊接下来会作何打算,揣测对于四弟让父皇蒙辱之事,父皇决不可能只禁他几日,会否四弟已受了刑罚?今日朝上父皇便不动声色地拿走了四弟的权力,却不是把权交给他,而是给了李世民的人,这是不是表示父皇其实还是在怀疑自己?
一晃眼十日过去,李建成越来越焦躁,这几日来他将自己关在书房,除了派人去打探些必要的消息之外,一门心思放在公务上,就像是要抢着把未来一年的活都干完似的,就连中妻女的面也是一概不见,食宿均在书房里。殿上下无人敢多言相扰,只是看主子忙得没日没夜,偶尔每次走出书房形色匆匆,神疲意倦,也隐隐觉得有什么将要发生。
李建成刚看完一折卷宗,扫了眼书案上东北一带的军事地图,揉了揉倦极的双眼,终于承受不住一放松仰倒在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