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知行闻言愕然,打断了对方。
“是。那姑娘被行人撞到,险些失命于一个老爷的车轮之下,被小师父救下了。”顾施主回忆道,随后深深看向知行,低叹一声。“还以为寒山寺早便知道了……小师父想定是得缘,别尘归去了。……节哀。”
“逝者已去,自然。我等出家人,还不至看不破生死。”知行微微苦笑,遂告礼辞别。“小僧还有事,先告辞了。”
“小师父慢走。”
那夜恍惚梦境,纠缠在一起的画面什么都看不清晰。茫茫天色之间只看见一个知止,在一片空白中显得分外渺小。还是那身因玩闹而满是尘灰的布袍,算不上俊朗但也端正的样貌。
隐约间知行听到自己问了他些什么。嗓口翻滚着的千般埋怨和思念被强行吞下,浑似一块烙铁。已成腹稿的质问与苛责纷纠良久,出口却只是颤抖一句,很轻的,问他为何不道而别。
海天之间的知止笑了,失神间竟又像是少年模样。嘴角微挑起一抹好像心甘情愿,却携彻骨的苦涩。
因为她很像她。
知行不及思考,便又坠入一片无际黑暗。
黑暗过后却是醒来,听打钟的声音像是才方亥时——寒山寺弟子正常的休息时间。浑浑噩噩间竟倒头睡过一天一夜,头脑却仍没有半点清醒。
神经上忽来的一股不知何由的冲动,刺激他跌撞着下榻,向楼下步去。挑了一个极不显眼的角落坐下,老板娘便立刻上前。
“施……老板娘,麻烦……两坛仙人笑。”
“仙人笑?”老板娘大吃一惊,嘴都合不拢了,“小师父,这可是……”
“我今日刚还俗,故来讨些新鲜。”知行微微一笑。
“原来如此……也是,如此斯文秀雅一个公子如玉,出家做什么?”老板娘闻言点了点头,随即爽朗地大笑几声。“客官稍等,两坛温酒几刻就来!”
知行不会喝酒。那一口咽下辛辣呛嗓,一时激得眼底泪水翻用上来,忍不住咳嗽起来。老板娘则是笑道:“想必是第一次喝酒不习惯。今后喝酒的机会多了,自然就尝出醇甜来了!”
知行也只得强撑着点头赞一句“好酒”。老板娘见状,便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鬼使神差一般,那嗓口灼痛还没消去,知行便已猛然仰脖将碗中残酒悉数吞下。陌生的辛辣味道在嗓口鼻腔激流冲荡,刺激得那浑身神经着火般一齐发烫。眼前已有些发昏,又斟满一碗的手筛糠般剧烈颤抖,刚凑至唇边就洒了大半。他却全然不在乎,只机械般向下灌着。
皆说烈酒可浇愁,心头那剧痛却还未能略微麻痹几分。似千斤针毡在心口碾压而过,意犹未尽地徘徊辗转。
热泪早便翻滚而下,他却浑然不觉。好一坛“仙人笑”!……不知那仙人吞下这烧嗓烈酒时究竟是真正在笑,还是难抵苦痛已然癫狂?
知行清心半生,第一次感觉整个天地混沌间忽然残破得什么都不剩,一切繁华念想皆尽荡然无存。尘世也好,大道也罢;温情也好,寒凉也罢;只在一瞬间悉数化为灰烬,便再无可寻觅。
他早便忘记那日是怎么回到了寒山寺。许是半滚半爬,许是昏摇踉跄。
知行从未有过那种感觉。胃中剧烈地翻搅着,眼前阵阵发黑。头脑昏沉到什么都看不清,只觉胸口闷压得难受。
迷迷糊糊见那抹抢眼赤影竖眉痛骂着什么,他却一句也听不清。下一刻便是结实的一个耳光扇过来,他猝不及防地连连后退。
脸颊热辣辣地烫,却还没能将他唤醒。紧接着便又一耳光扇来,是比方才更大的力道。他没能撑住,便径直跌坐下去。
胃中翻江倒海,便又是撕心裂肺的一阵呛咳。这一次却像是再抑制不住,直夺肺腔像是要逼他窒息。
有颤抖的手试探般伸过来,猛然搂住他的腰。触碰到是无端的冰凉,紧接又有滚烫液体滴落肩膀。不像是雨,倒像谁终是崩塌的倔强。
他勉强回望,便撞进瘫醉中唯一清晰的景象。清泪还在通红的眶中打转,暗涌的眼波之中仿佛狂怒全是伪装,只剩下残碎的痴伤才是最真实的心绪。
他像是忽然明白了知止的那句话。
只觉天地万千,往后红尘弱水,都不及此刻醉溺的他半分桀骜。所谓赴汤蹈火,不过是甘愿去他眸中那水深火热中走一遭。高烛照花所留存的一丝温意在无数次错开的目光间肆虐消遣,浮光掠影演变成星辰浩瀚,皆只在恍惚之间。
因为她很像她。
不知什么催使那情愫忽然疯狂起来,迎上去便是从未有过的唇齿缠绵。紧搂在脊背的指尖仍剧烈颤抖着,对方的眼泪浸湿面庞,似是道不尽的轰烈。
唇瓣颤抖着,知行已快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却尽量凑那被碎发微掩的耳尖再近一些。心头积压数年的情感瞬而喷涌而出,再无可隐瞒。
“我心悦你。就是俗人的那种……心悦。”
可他只觉天地广阔无涯,苍茫之间却只剩下一个他。
除此以外,再没有人像他。
“我知道,”他听到南征的声音剧烈地颤抖着,“对不起。”
第8章【捌】黄粱
“你可想清楚了?”蔻甲在桌案上轻轻一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