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必和我解释这许多。我不过是一介妇人,不懂得这些事情。 ”翟夫人打断陶潜,“你何时出发,告诉我便是,我好为你准备行李。”
陶潜讷讷地点头,刚才分明有滔滔不绝的话想说,而妻子显然毫无兴趣。于是他默默去收拾衣被,早些休息吧,明日还要早起干活。
一旦打定离家的主意,时间的流逝便格外急促,转眼已到了分离的日子。
陶潜已经干了所有能干的活,想方设法为家里多留一些东西。十来天里,他连写诗发呆的时间也拿去砍柴、取水。看着家中并不充裕的粮食,简陋的房屋床铺,他有些为家人心疼。家人本指望他去做官,没想到他读了那么些书,却回家耕田种地。七八年来不愿出仕,他虽然不后悔,也不能不承认,家中的贫穷,他作为一家之主因此内心有愧。
母亲早早起床,为陶潜准备了一桌早饭,妻子打包好的包裹堆放在门槛旁边。天色仍是朦胧,寒意透过柴门的缝隙渗进屋里,能听见冷风吹过的肃杀之声。
纵使再想离家,真到迈出这一步时,畏缩的本能便占了上风。有那么一刻,陶潜真的不想走了。对政治,他冷眼旁观了六年,官场不是适合他的地方,这他早就知道。但圣贤教诲时刻在心,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命里当做的事必须得做,况且有何可畏惧。
母亲没有很多言语,她的眼里分明有泪,喉头哽咽,开不了口。妻子也强忍着离别的愁绪,沉默无语。儿子们围坐桌边,正吃得欢畅,不能理解成人的忧虑。
陶潜轻轻推开大门,风嗖的一声窜入,眼前只是一片的昏暗,身上只觉寒冷。他不能耽误的太久,今日必须赶到州里,还有好些事情等他去做。
他回头想说些什么,母亲起身递给他行囊,妻子止住吃喝的孩子们,叫他们过来和父亲告别。
大概是他真的太少离家的缘故,孩子们对分离全然陌生。“父亲何时回?”老大问。那语气,就好像他只是去见个隔壁村的友人,或者去赶个集市。
陶潜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自己也没有答案,只是拍拍老大的脑袋,说:“以后要好好听话,照顾好你的弟弟妹妹。”
他依次抱过每一个孩子,然后抱了抱母亲,最后甚至抱了抱妻子。这种罕见的亲密举动让气氛一时有些尴尬。翟夫人催促他:“赶紧上路吧。记得写信。”
陶潜应下。他转身走入初秋寒冷的田野里,背后妻子和母亲暗暗抹泪。
出发之后,心情慢慢舒缓,也许是逐渐升起的太阳驱散了y-in冷,又或者陶潜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内心其实早已无比渴望单调辛劳的农耕之外的生活。想象中,他已经结识了不少新的朋友,和他们一道饮酒,彻夜畅谈。他感觉j-i,ng力充沛,神清气爽,正可以摩拳擦掌,大干一番事业。
他最后想了想家人,想了想自己的田园,因为等到了州里,恐怕再没有闲暇思乡念旧。
桓玄的刺史府邸正是在江州城中心。不像一般官府大门紧闭,看守森严,桓玄的府邸大门敞开,门口看守的人也是穿着随意的士兵打扮,想见桓玄,递上拜贴、报上名头,门人通传一声,大多数人都能进去。他新近封了江州、荆州两州刺史,又兼任八郡的督查,风头一时无二。不知多少贤达人士慕名来自荐,希望得到桓玄的赏识。东晋的政治很久没有这么活跃过了。
陶潜也看到了这样一个机会。他想亲眼见一见这位传说中文武皆能的年轻才俊。
车马劳顿了一整天,来不及修整,陶潜便径直去了刺史府。那场面让他吃了一惊,威严的官府门口竟然如生意红火的猪r_ou_铺子似的,排起了长长的队列。更有甚者,一个士兵打扮的人高马大的衙役来回看守着队列,那些c-h-a队的、大声嚷嚷的、不排队的,都被他轰到了队伍最末。在晋朝,这样有礼有序的场面真是少见极了,无论是发须皆白的老者,还是膀大腰圆的壮汉,全都规规矩矩在各自的位置等待着。
陶潜想了想,然后往队尾走去。他觉得很饿,可是吃饭没有排队要紧。包裹中虽然有干粮,他不好意思当街拿出来吃,读书人总得体面一些。更重要的是,他的心情实在不错。过去六年加起来,他好像也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人。
前方是一位书生模样的后生,见了陶潜,回头向他打招呼,二人互相介绍一番。年轻人惊讶地喊出声:“你就是那位隐居的陶渊明?”
隐居又叫陶渊明的,据他所知只有他这一位。他只好点头承认。那位热情过头的年轻人仿佛和他认识多年一般,一拍他的肩膀:“您还排什么队呀!您的名帖呢?”
陶渊明招架不住这种热情,拿出了名帖。
年轻人接过名帖便去找那衙役。两人交谈了两句,衙役便差人把名帖送进去了。
陶渊明作揖致谢。年轻人摆摆手,示意他无需这么客气。
“我已经躬耕多年,只恐怕名字没有那么好使。”陶渊明说,仿佛年轻人的不拘小节也感染到了他,以至于他也把对方当成了朋友。
这句真心话被当成了自谦。年轻人笑道:“要是桓玄知道您在这最末尾里排队,恐怕得急的跳脚。” 他走近了一些,小声对陶渊明说:“你看我们这前方乌泱泱一大片人,你以为都是名士豪杰么?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他们不过是趁着桓玄豪爽好客,过来蹭些小恩小惠。先生您这样的人等在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