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烨呼吸困难,直挺挺地僵在当场。
——他想安慰他敬仰在意的人,却对那个人说“你身上没有一点下等人的习性”。
从出生起他和沈汉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的人生和沈汉的人生像两条一开始相差十万八千里的星轨,暂时在九号基地相交。
痛苦热烈的感情像一道火焰顺着咽喉上腾,庄烨不曾留意钱宁离开。
纤弱的年轻人在暮光中站成雕像,终于匆匆拔腿离开,冲向宿舍小楼。
自己时常看着的那一栋窗户暗沉沉的,像毫无波澜的湖水,以往该是一片昏黄温暖的灯光。庄烨泄了气,倒退几步,往自己的宿舍走,推开门,静静坐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
胸口的火焰仿佛被那窗口冷水般的黑暗泼灭,但一坐进柔软的沙发里又熊熊燃烧,烤焦了血肉。他不知哪来的力气,哪来的精神,起身向外跑去。
一路与几个高层军官擦肩,最后来到一间更大的类似别墅的小楼前。庄烨深呼吸,理了理头发和领口,走上台阶按下门铃。
门打开,现出吴少将惊诧的脸。他戴着眼镜,手上还拿着一份今早的《新都时报》。
“哎呀,庄上校!”那张脸泛出浓浓的关切之情,“伤口处理过啦,怎么不好好休息?”
庄烨维持礼貌,“我还好,谢谢您的关怀。我来是想问,监察官不在吗?”
“……沈准将嘛,”吴少将摇头,含糊道,“帝国使馆要办那个授勋典礼,就在两天后。他请了半天事假,我干脆让他多休一天。免得他留在基地尴尬,我们见了他也尴尬。”
庄烨的心沉下去,吴少将却来了兴致,热情迎他进门,好一番赞赏和鼓励,最后意味深长地凑近,“副总统临走也说,你表现得真好。庄总指挥虎父无犬子啊。”
庄烨猛一回神,“什么?不,我没有——”
我没有刻意表现,我宁愿出丑的是我。
吴少将看他情急分辨,不赞同地谆谆教诲,“年轻人,能表现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踩下沈准将,才显得出你的能力。”
飘在碧茵河上的夜色如轻纱,脚步声很轻,沈汉插着裤袋走到家门前。
一扇简朴的木门没关严,他敲了敲,一边叫着妈妈一边推门进去,水槽里仍旧堆着咖啡杯。
这回书房里有人,他的妈妈端着咖啡从一沓厚厚的文件里抬头,有些发胖的四十七岁中年女人,随意挽着头发,额头饱满,鼻梁高挺,看得出年轻的美貌,却疏于保养,皮肤上已经浮起细纹,这两个部位的皮肤在灯光下泛着油光。
已经长得高大的儿子靠着门框问,“又要熬夜?”
沈丽嗯嗯两声,把咖啡杯送到嘴边,吃了一惊,杯里漆黑的清咖早就见底。她叹口气,随即又低低埋头进桌上摊开的案件文书里,“我吃了面包,冰箱里还剩有,你要是饿就先吃一些。要是不饿,待会你哥哥会带别的吃的回来。”
沈汉为她掩上门,在应该是沙发的地方清开那些文件,整出一块能坐人的地方,像一座雄伟高山崩倒那样坐下。
这个疲惫的男人看向烧水壶,又向后靠进沙发,不动弹一分一寸,直到下一阵敲门声传来。
沈霄推门进来,居高临下,在夜晚有种类似雷雨的迫人气势,锐利的眼睛打量室内,把两个纸袋扔进沈汉怀里。小纸袋里是一长条烤鸡肉三明治,大纸袋里的红苹果迅速滚出三个,沈汉捡回前两个,把纸袋放好,顺便抓住最后那个苹果咬一口,苹果瞬间消失三分之一。
“怎么总是苹果。”
“有得吃还不闭嘴。”沈霄瞟一眼书房,令人畏惧的侍从长官压低声,“别吃妈放在冰箱里的面包,天知道她放了多久。”
这两个沙发挤不下的成年男人像青少年一样对背后议论妈妈而不安,沈霄招呼,“过来。”一把扯沈汉进他们的房间。
狭小的房间一下子更拥挤,伸手伸腿都能碰壁,两兄弟索性坐在地上。
“你听说了吧?那个授勋。”沈汉问。
沈霄停顿片刻,作为卫将军的侍卫长官他当然一发生就得到消息,这也是他今晚回家的原因。
沈霄冷峻的表情软化,“如果你需要,我可以请卫将军——”
“不用。”沈汉笑,“这个职位是我自己要的,他说清楚了没人帮我。我也不想要人插手。”
两人沉默地背靠床沿坐在地上,沈霄从口袋里掏出扁长锡瓶装的酒摇摇,“要吗?”
平常就算了,但是现在,沈汉接过瓶子,辛辣的酒精冲进咽喉,“感觉不错。”
沈霄喜欢烈酒,他哥哥喜欢酷烈的东西,烈酒,烈马,感情上也酷烈决绝。沈汉冷酷地评价自己,有时候拖泥带水,感情用事,所以加倍向往沈霄的酷烈决绝。
酒精进入血液就像柴油倒入机器,带来一阵放松的晕眩。一些原本不能出口的话有了酒精也可以脱出牙关,沈汉像想起一个笑话,“哥,我变得敏感了,今天听到一个人赞美我一点也不像奴隶出身,我……愤怒又受伤。”
第二十八章
沈汉迷惑,“为什么我是我们家最在乎‘奴隶出身’这件事的人?”
“你有理由是。”沈霄的声音依旧锋利得像刀,但酒精的涩味渗了出来,“帝国那些杂种居然敢污蔑你盗窃。你有理由不愿再回想那些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