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村中合计三百六十八人,四日中二百零七人身亡,七日后五十六人身亡,一百零五人中毒较轻,幸免于当年。其中一百零四人渐次毒发,痴傻麻痹,苟延残喘到前年腊月。”
少年皇子匆匆从虎贲军中赶回金陵,漆黑甲胄染着风沙挂在一旁,只穿着玄黑短打,袖口手腕上露出一痕白边。林周顿住了,突然意识到,那是他仍在为去岁暮夏死去的历星服丧。
历星死了,皇帝漠视,谢疆从小性子乖张,跟谁都不亲。他只剩这个母亲了。
谢怀道:“母后是第一百零五个。”
第一百零五个,也是第二百零七个,即将陷入耳聋眼瞎、神思昏聩、手脚麻痹、最终困死于床榻的死局。
都说天子脚下歌舞升平,但浇离世道从未离开王朝的任何一个角落。即使天家贵胄,也逃不开流乱灾祸,也挣不过无情命格。
这刚刚册立亲王的年轻人似乎早就接受了于他而言略显残酷的事实。林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叹了口气。
在皇帝面前,或者在这宫中任何一个人面前,他是不敢叹气的。叹气是无能为力,每一个人在潜意识里都不想知道自己原来是“无能为力”的。尊贵已极者,甚至不能允许别人无能为力。
但怀王似乎不一样。怀王年轻勇敢,漆黑早慧的眼睛对升平歌舞视若无睹,却格外刁钻地扫过大地上每一块发脓的疮疤。他要听真话。
殿中一片沉默,皇后突然问:“他呢?”
皇后与皇帝不睦,早在皇帝发迹前,两人就常常冷眼相对,互相称呼时,用“他”和“她”。皇帝登基后,自然不能再这样叫,要叫“陛下”。
但是她不记得了,每天都要问几十回。
谢怀利落地从她手背上拔下银针,粗粗揉了揉那片淤青,又小心挪到颈边去拔针,回答说:“他巡防去了。”
皇后轻声说:“让他不要回来了,不想见他。”
谢怀说:“好。”手中一捏,又拔出一根针。
林周阻拦道:“殿下……”
谢怀回过身,把手里的一束银针放在桌上,“若要这样治,便不必治了。少活一日便少活一日,但活着就要有人的样子。”
年老的太医慌得连忙跪下了,“这……老臣无法跟——”
谢怀冷冷道:“父皇若问,便告诉他,若今日得病的是我,也是一样。他不知道母后,我知道。我们不做笼中鸟,不做阶下囚。”
太医林周后来告罪还乡,谢怀蹲在他娘的陵园外,和谢疆喝了杯酒就重新启程。
大概淬着毒血出生是福也是祸,谢怀从娘胎里开始就不争气,本该死得比谁都早。偏偏此人无师自通地长成了这么一头横行霸道的毒草精,正巧给他欲盖弥彰。
早些年有年轻二字荫蔽,连熬八个通宵也不觉得有什么,谢怀起初无知无觉,后来有所察觉,但也可以装瞎装傻。现在,他越来越频繁地抬头望去——他头顶上时时悬着把刀,上书“人生有限”。
人人生而有限,但他的人生貌似格外有限。旁人都不能替他沐浴刀光,只有他自己艰难跋涉,骨血里的毒如同潜伏在茫茫人海中的奸细,他不知道何时会被自己推翻。
谢怀甚少追究无解的事物,读书不求甚解,一击不中便撤,那些需要钻牛角尖的东西他一概不碰,也极少会想到所谓“愤慨”和“不公”。
他只是觉得焦灼。
胡琴上年久失修的弦,不管上多少松蜡,即便拨动之时仍旧可光明可阔大,但指腹划过,方知紧绷欲碎。
要做的事太繁太多,而时间越拉越紧。谢怀觉得自己一直在纵马直追将落的夕阳,巨大的野心和光同尘铺天盖地,浊浪排空,将所谓声名、所谓柔情都丢上更高更远的所在。天地之间只余下一轮滚红灼热的太阳,于他而言,那叫“君临天下”。
和宿羽想要的一样,他要一个漂亮的、干净的天下。只有他可以、也一定要被他亲手托出长空。
对了,宿羽。
他当然会赢,但他没有要宿羽为任何一块里程碑陪葬的打算。
马蹄轰隆之间不可避免地留下一点私心的缝隙,全数被他丢到了大靖门以南的河山之中。
第49章 睡眼开
大概是床板铺盖都太简陋,身娇体贵的怀王这一觉睡得堪称糟心,醒来时已经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这棵毒草精把双臂枕在脑后,神思一转,居然先吹了声曲子词宛转的调子——至少有一件事还是顺心的,那就是李存年居然还没动手。
他等什么?
宿羽和三伦吃剩的童子鸡还剩个鸡架在桌上,谢怀瞥了一眼,推开门,被外面明晃晃红彤彤的晚霞骚了一脸。
然后他一低头——一低头不要紧,谢怀的鼻孔当即差点冒烟,下意识地一声断喝:“你怎么还在这儿?!”
宿羽长了出息,被这么吼了一嗓子,连抖都不肯抖了,啃着半拉地瓜,悠然抬起头来,“我上哪去?”
……他那个若无其事的样!合着从一开始就没上当,还不知道是谁在忽悠谁!
谢怀觉得自己要被他气死了。
谢怀深吸口气,抱臂往门框上一靠,“我不是让你护驾去吗?”
宿羽又啃了一口,“你让我去我就去吗?”
谢怀一巴掌拍他后脑勺,“我让你去你还不去?!下次天王老子来也指挥不动你了是吧?!”
宿羽揉了揉后脑勺,拿地瓜屁股指着他,“你当心我失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