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匡年迈,受不得暑气,昨日授课时,竟昏了过去。刘藻忙召医官诊治,待他缓过来,又令送他回家,与了他半月假,赐下无数药材,要他好生安养。
这样一来,倒使她能得半月闲。
她在宣室看书看得累了,走出殿外,信步闲逛。宣室处未央宫正中,与温室殿、清凉殿并肩而建。
距此处不远,便是椒房殿。
刘藻顺着阴凉处走,不知不觉就到了椒房殿外。椒房殿是中宫所居之处,她曾经过此地数回,却还未入内看过。
今次刘藻也不打算入内,正欲转身回去,便见宫门前站了一人。
那人正是谢漪。
她穿着轻衫,微微仰头,似是在看门上的牌匾。刘藻记性甚好,几乎见之不忘,她来过此地,自是知晓那匾额所书,乃是椒房殿三字。
三字是以小篆写就,不知是何人手笔,写得仪态端庄,大气恢宏。
只是字写得再好,也不过三字而已。刘藻那时,瞥了一眼,就走了,然而此时谢漪却久久地站立,好似站成了一座木偶。
第25章
谢漪是途径此地,见了宫门,想起已有十余年未曾踏足此地,便不由驻足观望。
她对卫皇后,是感激,倘若当年,姨母不曾将她接入宫中,她怕是未必能有今日。她的母亲,在卫家显赫后,嫁与陈掌为妻。
陈掌乃是开国功臣陈平之后,时任詹事,为武帝所重用。卫少儿原不过平阳侯府之婢,嫁与陈掌,可谓高攀。但她却不安分于室,数次与人通奸,有一回与一谢姓小官欢好,有了她,将她生了下来。
她是奸生子,受人低视,母亲也从不关心她,与一口饭吃,不叫饿死也就罢了。后姨母闻说,怜悯之下将她接入宫中,当做亲女抚养。
太子据年长她十余岁,卫长公主也比她大得多,他们待她,从无小视,总是多有疼爱。至她七岁,碰上太子据读书,她路过听了一遍,就记了下来。姨母以此为奇,将此事说与武帝,武帝闻说,更是称奇不已:“你们卫氏血脉,多为将星转世,不想竟还有一能文者。”
许是有趣,又许好奇,欲见她能学至何种地步。武帝令她与皇子一同进学。她是皇后妹女,算得上外戚,与皇子一同入学,倒也没什么。唯一使人皱眉处,便是她是女子。
但吕帝都以女子之身,登上大宝,她入学读书,委实算不得什么。
她苦读六年,皇子也好,旁的伴读也罢,无有能与她相较者。
她原本该经举荐入仕,与多数官宦子弟一般,先入宫为郎官,而后以此为阶,逐步升任。却哪知灾祸忽然将她,卫家数月间土崩瓦解。卫太子投缳,皇后自尽,只来得及将东宫唯一的血脉,托付到她手中。
她受二人恩情,自是将刘藻视如己出,欲将她好生抚养长大。只是那时,刘藻身份敏感,无数人盯着,她要照护她,着实不易,只得将她托付到外祖母手中。而她则入仕途,欲挣出一片坦途来,好来日为刘藻铺路。
小刘藻一日日长大,纵使她不能见她,也知她的一日日的变化。兴许是怀她时,那宫人左躲右藏,受了惊吓,刘藻底子不大好,时常染病。她四处找寻药物,延请大夫,乃至求来巫医做法,护她平安。
几年下来,到底将她的身子养好了些。
亲自看护着长大的孩子,不免疼爱。见她怏怏不乐,欲及早亲政,谢漪自是心疼。然而太后看似温和,却是激进之人。她已压过她一头,倘若与皇帝也亲密无隙,她知自己败局已定,兴许铤而走险,再换一回天子,打破当下的僵局,重新浑水摸鱼。
她为后多年,宫中不知有多少宫人听命于她,要小皇帝死于非命,实在轻易得很。陛下沉稳不假,到底是个孩子,得知真相,未必能装得若无其事,倘若太后察觉,暗中下手,她未必救护得及。
如此,便只好先瞒着她了。
谢漪叹息一声,好似感怀年华飞逝,转眼间,当年的小婴儿便已长大,登基即位,将帝位重归太子据一系。她肩上重担,也已卸下大半。
她回过身,正欲离去,便见刘藻正在她身后。
谢漪容色不变,先施一礼,而后言笑晏晏道:“不想在此遇上陛下,陛下可是有事要忙。”
刘藻见了她,原欲转身就走,然而她方才读史时,遇上一疑难,需人解惑。她虽不信谢漪,奈何能教她只桓匡与她二人。
桓匡总算讲完了《诗经》,沉迷进《论语》中,他也不反对刘藻读史,只是以为孔孟之言乃是基础,陛下还未学会孔孟之道,便去读史,未免有揠苗助长之嫌,不肯细讲。
于是刘藻便只好又来请谢漪释疑。
她说话时,目光左躲右闪,不大敢看谢漪,春和之事后,她便极少与她好脸色看,此时又主动求教,不免显得她既没骨气,又势力。
但她又不愿叫谢漪小瞧了去,虽不与她对视,却将小胸脯挺得高高的,仿佛自己底气很足。
谢漪见了,不由暗笑,在心中无奈地摇了摇头。说起来,她十三岁后,便从未有交心之人,至今二十九岁,旁的女子,兴许都有孙儿承欢膝下了,她却仍旧孤身一人,全部心思,皆放在了这孩子身上。
如此关切,如此无微不至,她怎会摸不透刘藻的心思。自也不与她生气,细细地将她所惑解读一遍,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