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时髦的“玉米烫”发型,造型中西合璧, 不知道具体司管什么。
一个房间里有三张单人床,极少的私人物品都用白布单盖住了,不露出生活痕迹,乍一看,几乎就像个太平间。
“没关系呀,刚来的人都这样。”老太太慢声细语地说着,很自然地拉起了周老先生的手,“我知道,这些都是让人感觉很美好的东西,所以也是需要戒断的东西。就像毒品,你明知道吸进身体里,对你没有好处、只有害处,可是感觉好啊,所以那些人才会放任自己沉迷其中,但这并不是真正的快乐。你仔细想想,和他们勉强生活在一起,你真的能融入他们的家庭吗?真的快乐吗?”
周老先生被她拉着,有点不自在,但又觉得这么一把年纪了,“不自在”有点矫情,于是讪讪地笑:“毕竟……毕竟是……”
“毕竟是亲人,但亲人也会带来伤害,”老太太十分理解地说,“要不然你就不会来我们这里寻求帮助了,对吧?”
周老先生低下头。
老太太语重心长地说:“俗世的亲人都是虚幻,你感觉到了,你跟他们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却好像已经被排除在外了,你们中间隔着一道玻璃墙,看得见、摸不着。为什么呢?这是因为咱们这把年纪,时候到了,俗世的事情开始悟了,但孩子们还在红尘里打滚,你的精神开始渐渐脱离他们,要是还恋恋不舍,想从他们身上寻求安慰,这就是自欺欺人、追逐幻影啊!”
周老先生小声说:“……这孩子从小就是我带大的。”
“我知道,”老太太天使似的拍着他的手背,“我知道戒掉这些有多难,要不然你也不用千里迢迢跑到我们这里,对不对?来,走吧,活动时间到了。”
说到这,她就拉着周老先生站起来,屋门一角上装了个定时的铃,像学校的上课铃。下午两点整,那里面响起了舒缓的钢琴曲。和周老先生一样的老人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全体是一身飘飘悠悠的白袍,老远一看,活像个集体诈尸现场。
这些人脸上个个带着笑,互相打招呼,还把手牵在一起,连成一片,就这么白花花地下了楼。
他们住的小楼,从外面看,像是个穷乡僻壤里的农家乐,后面是一片废弃的鱼塘,前门是一片野地,要是没有车,步行大概得十多公里,才有个小公交站。
二楼以上住人,一楼是个大厅,三餐都在这吃,类似于一个集体食堂。
这会,大圆桌都立起来贴在墙角,椅子摆成一大圈,因为中午炒过青椒,大厅里还飘散着浓郁的饭菜味,熏得人有点恶心。
老人们很快训练有素地找椅子坐好,周老先生忽然有点想上厕所——老年人的膀胱就这么不讲理,刚才还毫无预兆,一会功夫就能尿意盎然。
可是这时,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头穿着黑袍走进来,在这帮仿佛卫生纸成精的同龄人中,黑袍显得格外鹤立鸡群。
“卫生纸精”们纷纷朝黑袍打招呼:“导师。”
周老先生就没好意思动,努力地提起小腹,打算尽量憋一会。
导师进来以后,先是把每一位老人都关心了一遍,挨个跟他们说话,表情特别丰富,好像这些老人都是他的心肝宝贝,身上发生一点小事,也值得大惊小怪。
大惊小怪了一圈,完事,导师往那一坐,开始做法。
“我的兄弟姐妹们,”导师开了腔,滔滔不绝道,“我们中,有些人富裕、有些人贫穷,有些人儿孙满堂,有些人鳏寡孤独,有些人疾病缠身,有些人还算健康,我们是这么的不一样。但不一样的我们之所以能聚在这里,是因为我们有一个共同点——我们都是快要走到时间尽头的人。”
“这是一条孤独的旅程,早年伙伴成群,父母兄弟俱在,可是越往后走,就越是孤独,跟随你的人越来越少,滚滚烟尘已经被甩在后面,我知道,你们中的一些人非常茫然,找不到自己的价值。年轻时多么英雄的人,老来连讨好儿女都不知道从哪下手。”
“没关系。现在请……紧紧握着你身边人的手,好好看看你身边人的眼睛。”
于是大家就两人一组,依着指导,在充斥着青椒味的大厅里大眼瞪小眼。
规定对视时间至少一分钟,旁边有人掐时间,眼神要真诚,不能走神。
这个动作其实又尴尬又搞笑,像神经病,一般人别说一分钟,十秒都坚持不下来就得笑场。
可是如果身边的搭档执行得特别严肃,像周老先生一样善于看人脸色与自我怀疑的人,就会不好意思笑——非但不好意思笑,还要怀疑自己态度不端,得努力模仿对方才行。
周老先生旁边的,正好是那个老太太。
老太太眼窝很深,虽然眼皮都垂下去了,但眼球却不知道怎么保养的,竟然一点也不浑浊,周老先生刚开始明显有点不适应,可是老太太一直殷殷地看着他,不知不觉的,让他想起了自己过世的老伴。
忽然,老太太像是想起了什么委屈的伤心事,她的嘴角略微往下一沉,眼睛里开始闪烁泪光。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