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岚儿?”她头也不回地唤道。
周锦岚深吸一口气,迈入佛堂,温言道:
“娘亲为何还不睡?”
老夫人转过头来。她的眼眶深陷,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倦怠而苍老。
“今日是你父亲头七。”她道。
周锦岚心中一动,走到她身旁跪下:“那您也要注意身体,别太勉强自己。”
老夫人伸出手来,爱怜地摸了摸他的脸颊。周锦岚的脸上,至今还留有那晚烧伤的痕迹。
“娘亲知道。但有些事情,只有今日做才有意义。”
“娘…”
“你父亲…你别恨他…”
“娘,我没有——”
“你听我说完,”老夫人收回了手,“娘亲知道你那晚宿在石府别院,对不对?”
周锦岚有些吃惊。他点点头。
“所以在那之后无论你做了什么,娘亲都不怨你。娘亲知道你有你的判断,你也有你的苦衷…娘亲只求你别恨你的父亲。他这一辈子,不容易。”
望着母亲慈爱的、带着点悲怨的面孔,周锦岚再也撑不住了。他一低头,扑进了她柔软而又温暖的怀里。
“娘——”
老夫人抬手环住了他,慢慢将他搂紧:“我的岚儿长大了…不知不觉,已经这么大了…”
“娘…我对不起你们!是我把这个家弄成了这样,是我…”
“傻瓜,”老夫人一下一下地爱抚着儿子的头发,“娘亲不怪你,娘亲反倒要谢谢你,是你及时将你的哥哥们从官场里救了出来。不然,他们日后的下场将会和你父亲一样。至于你父亲…天命如此,也怨不得旁人。”
“可是宋——”
“是我和你父亲对不起他,不是你。”老夫人低下头,将脸埋深深在周锦岚颈窝。
“他和你父亲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了。虽然这层窗户纸一直没被捅破,但是我心里很清楚——没人会在兄弟的婚宴上哭得那么肝肠寸断,仿佛天要塌了似的…”
“您…都知道…?”
“一直都知道。”老夫人轻轻叹气,“你知道为何你们兄弟三个当中,你宋伯伯最喜欢你么?”
周锦岚摇头。
“因为你长得最像你父亲…”老夫人道,“…但我希望你别怨他,贤生是个好人。如果我不是你父亲的妻子,我想我该是喜欢他的。可是这世上没有一个女人能够容忍与别人分享自己的丈夫,不管那个人是男是女…”
“他们也不想的…”
“是,我知道。所以我才默许了那么多年。知道吗?你宋伯伯曾说他‘羡慕’我,因为我总能伴在你父亲身边,知冷疼热。但是他不知道,其实我更羡慕他,因为他一直在你父亲心里,半点空隙也没留给我…”
周锦岚沉默着,他心里憋闷。自从那日他被父亲从书房里赶出来,顿悟到宋贤生与父亲的关系后,他考虑的就全是那段三十年前的凄绝爱恋,全是那些“为我心,换你心,始知相忆深”的辛酸与无奈;却从没考虑到在这场荒唐闹剧中最受伤的人其实正是此刻怀抱着自己的娘亲。
“娘…”周锦岚再唤一声,反手搂紧了眼前的女人。
正是这个女人,一边忍受着丈夫的心有所属,一边还为他生儿育女、嘘寒问暖。这个女人为周家操劳了一辈子、辛苦了一辈子,到头来,除了儿女的一声“娘亲”,怕是再也没有词汇能够安抚她千疮百孔的心了。
二人就这样沉默了良久。
佛堂里的窗户敞开着,夏夜的风“呼呼”地往里吹,一时间竟让人感觉有些凉。
“娘,我去把窗户关了吧,别把您冻着了…”周锦岚从怀抱中抬起头来。
老夫人没有出声,只是将一副身体全部依附在他怀中,让人看不见她的脸。
“娘?”周锦岚耸耸她的肩。
老夫人这才微微转醒,开口时,却是声如蚊蚋:“岚儿…”
“诶。”周锦岚忙应他。
“答应我,别恨你父亲…别恨他…”
周锦岚略微感到不妙,慌忙拉开彼此间的距离,注视着娘亲的脸。
老夫人的脸色一片惨白,即便在昏黄的油灯下也看不出丝毫血色。她半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唇边含着淡黄色的液体,浅浅地呼吸着。
“娘…娘!”周锦岚使劲地摇她,“娘,你吃了什么?娘,你给我吐出来,吐出来!”
老夫人只是摇头:“太晚了,孩子…娘算了一算,半个时辰前服下…也是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当咚”一声,一个小小的瓷瓶从她袖子里滚落,红红黄黄的颗粒撒了一地。
周锦岚傻了。他知道那是什么,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是自己的娘亲用到它。
“鹤顶红…鹤顶红…”再也抑制不住的泪水倾涌而下,“这不是父亲上朝时带着的么…”
“那天他忘了,”老夫人的声音已经近乎唇语,“他太伤心了…伤心到忘记了一切,伤心到抛弃了所有…”
周锦岚慌了,他重又抱起母亲,一声声的恳求催动心肝:
“娘…你别走…娘,我求求你…你别走,别走…”
他拉过她的手,使劲地、仓皇无措地揉搓着,想要温暖那份冰凉。他将自己的脑袋架在母亲的脖颈下,想要阻止那苍老的躯体不住地坍塌。
“娘…你别走…我求求你,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我求求你…别离开我…别走…”
“岚儿…答应我…别恨你父亲…”
“我答应你,我不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