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下了好几场大雪,到处银装素裹。化雪的冬夜寒气透骨,除夕宴同往常一样,热闹而疏离。
秦皓宸应付完宫宴,执过幼弟冰凉的手,问道:“怎幺了?整夜心神不宁的。”
秦皓月错开他的审视,嗫嚅道:“如果,臣弟,犯了不可饶恕的大错……您,会不会……”
“又惹什幺麻烦了?”
小王爷几乎哽咽着唤道:“三哥。”
不得了,恐怕出了大事。秦皓宸轻拍他的肩膀,说:“不管做出什幺错事,皓月都是三哥唯一的亲人。”
秦皓月抽动鼻翼,说:“三哥,我……”
他好不容易攒足勇气,却被宫廊久候的安陵侯打乱阵脚。
小王爷乖乖靠在兄长身侧,秦皓宸端起笼络臣子的浅笑,温言说:“怀英。”
陆怀英滚动喉结,唤道:“皓宸……”
秦皓宸神色未变,他已窥得结局。
他太熟悉秦皓宸每一个表情。
果然。
到底在奢望什幺。
“安陵侯,礼不可废。”秦皓宸斜睨他说,“内宫地界,外男不便久留。”
陆怀英低眉颔首,笑道:“是,微臣告退。”
秦皓宸目送他走远,问幼弟说:“皓月方才要说什幺?”
秦皓月也笑了笑,说:“没事。皇兄,臣弟乏了。”
秦皓宸不知道御景亭有什幺好待的。
和妃失意来这儿,欣悦也来这儿。瞧他今日衣裳穿得厚实,没傻站着,大概不是在怄气。
寒气凝冻了幽郁浓香,秦皓宸审视他说:“喝酒了?”
江翊没料到有人靠近,怔愣片晌,辩驳说:“药酒,养骨的。”君主在侧,他借着醉意热切道,“太医说,臣经络比往日大好啦。嗯,能抱着您走上两步,真的。皇上要不要试试?”
秦皓宸最烦他犯倔,训斥道:“你就不能安分点?”然后挨他坐下,肃容说,“手。”
江翊捋高袖子,递过右手。他絮絮叨叨说:“皇上,咱们相识第二年,就在这里,除夕冬夜,一起偷酒喝,记得吗?
“您酒量真差,半杯就睡过去了。
“昨夜雪真大。
“那一天没下雪,第二天也没下雪,那年冬天有雪吗?
“有的,冬至落雪,积了半尺高。”
秦皓宸只觉和妃聒噪难忍,半句话也不接,专注揉按他的手腕。
“还有第一次见您——您记不记得……”
“不记得。”
“臣记得。”江翊兴致盎然,回忆昔年光景,“就在幽篁山,皇家围猎的日子。臣问您说,京城弟子都跟你一样羸弱吗?然后您说……”
秦皓宸权当听不见。江翊搂着肩膀蹭他的脖颈,连声唤道:“阿元,阿元,你说了什幺?”
低沉的音调刻意拔尖,同刚净身的小太监如出一辙。秦皓宸万分嫌弃,侧身躲了许久,喝道:“大男人矫情什幺劲!”江翊黏黏糊糊不肯罢休,秦皓宸推开他的脸,说,“不知道。”
“对,对,是这句。然后我说,听闻幽篁山上可俯瞰京畿,不知是哪座高峰?”
“没见过。”
“小少爷,京都风物是不是与他处不同?”
“也许吧。”
“我是江翊,你叫什幺名字?”
“你是护国将军的儿子?”
“小小年纪这般势利,长大了可怎幺好。”江翊弯眼直笑,说道,“然后就不理会我了。阿元,为什幺不理会我了?”
“都势利了,还往跟前凑,你是有多大脸?”秦皓宸不轻不重刺他一句,“护国将军又不止一个儿子。”甫一出口,却想不该提及江翊殉国的父兄,懊丧之余偷瞧他的神色。
江翊傻笑说:“有个厉害爹真好。”
秦皓宸想,和妃兴许被药酒熏坏了脑子。
觥筹散尽,四野阒然。
清亮细碎的月光穿透层云;行云寸寸翻涌聚散,参差光影斑驳地掠过皑皑白雪。耳边熟稔的气息醇美温热。无关情欲,暖人心脾。
靠在颈间的妃嫔低声哼起小调,他侧耳倾听,心口轻颤。
“仕宦至卿相,富贵好归乡……”
是他年少常哼的曲调。
“荣与贵,视寻常,丰功令德,要将尧舜致君王……”
秦皓宸记起那一年除夕冬夜,江翊醺醺然对月高歌,嗓音稚嫩却豪气干云,不似如今,喑哑、畏怯,像极了迟暮之音——可他未至而立之年。
“事业光施社稷,勋烈遍铭彝鼎,此志孰能量……”
他听到他含混的叹息:“想回将军府了。”
秦皓宸徒然有悔,或许他不该将他缚在这重重深宫——他应当活在苍茫大漠,或是莽莽高原;他的稚气与豪情,无论洗净或折损,都应当交予千里沃土;他应当握弓箭,应当持刀枪,应当扬鞭策马,点狼烟烽火,纵横边关,哪怕淌血流泪,哪怕身葬黄泉。
“入宫为妃,你可后悔?”
“后悔?”江翊扬起头,诧异他为何发问,“不后悔啊。每日见到你,总是欢喜的。”
秦皓宸嗅到他身上浓重的药味和幽微酒香。他托起他枯瘦的脸庞,想看一看那双眼睛——曾经盛满月华星辉,而今黯淡,仍然清透,深处似乎多了细弱,却动人的光芒。
这些年从天明到子夜,他错过的、辜负的,除了一碗碗甜羹,还有没有别的东西?
“见不到呢?”
江翊还在笑,他亲吻他的额头,昏然,笃定。
他说:“心里想着你,也是欢喜的。”
秦皓宸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