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高昂起来:“我是为了革命的理想,自愿投身到反抗□□的学生运动中的。军政府以反动的罪名将我下狱,也是我不得不做出的牺牲……倘若我通过和你的私人关系买贿脱罪,抛下同一战线的战友,向从前深恶痛绝的军政府卑躬屈膝,自污求活,那我还有什么脸面继续奋斗、继续站在这片土地上?”
陆玉典的眼神在他身上晃过一圈,仿如若即若离的蛛网,缠缠绵绵的游丝,想要缚住他,却又总是无力为继。他瘦了,那张总是叫人辨不出年龄的孩儿面上也有了突出的轮廓,完完全全是个青年人了,鼻梁□□,下颌略嫌委婉的线条也伸展得尤为利落,秀逸眉骨下的两只眼睛如此明亮,仿佛是误堕这网笼的一只苍鹰。孤棱棱的,要抖开他的翅膀,任他用再多的金丝织成笼子,也困不住他了。
斗室之中的寂静便如更漏里的沙一般慢慢地流。陆玉典摘下黑呢帽子,套在指尖上悠悠地转。他在等,等顾青让身上那骤然喷发的气焰和热血一点点冷下去。唯有在寒凉如此夜的世界里,他们才能站在同一条地平线上交谈。一滴盈盈的汗珠滑过顾青让的脸颊,冲开灰尘血迹,底下的肌肤尚且是光润的。陆玉典忽然笑了笑,拿手指替他揩去脸上的汗珠,说:“你真是个傻子。”
顾青让很想跳起来推开他,驳斥他,然而他终于没有这样做。他熟悉陆玉典或许和陆玉典熟悉他一样多,当陆玉典蹙起眉,用他惯有的刻薄语调冷嘲热讽的时候,他倒是能精神头十足地同他对骂,但当陆玉典阴晴不定地笑起来,语气漫不经心地跳跃着,他反而被吓得有些疑怯。那个男人闪闪烁烁的眼神是隔了白纱罩子的火烛,在他心里投下不停摇晃不停流转的影子。他读不懂他,可又舍不得不懂他。
“你别取笑我。这不是可以任你玩笑的小事。”他轻声说。
“我说这话可是认认真真的。你自己明明说了,民国政府是污脏的,行的是□□,干的是贪赃枉法的事。你却甘心为着这么个朝廷,窝囊赴死。手里是清白的,履历也是清白的。只因他们要你死,你就死了……这还不是个傻子?!我且问你,你加入反动党,偷偷和南边联系,替苏纪青、何瞬生传递消息,这些罪名里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顾青让的心律稍稍失了衡。他抬头看看陆玉典,这个男人自打闯进他人生的第一天起就始终是风度翩翩的样子,金玉衣冠香尘车马,无数金钱豪掷出的矜贵。而今他的眼底也有血丝了。是他顾青让亲手将云栽露种的香葩移出了仙阙,丢到血淋淋的尘世中。若是当初不曾有过交集,如今他们也不必困囿于自己亲手缠上的枷锁。
“问了又如何?就算是圈套,也是我心甘情愿跳下去的圈套。况且我也不要你用你的方式救我……有悖我的良心!你走吧,我们志不同,道不合,往后纠缠下去也不会有个结果……”说到结果两个字,他的心脏便咔地一响,仿佛留声机的指针错跳一格,从此预录好的所有音符都无法可解,“你为什么不走呢……现在离开,告别监狱,还有其它所有你不该去的地方。回家去,你还可以安安生生地当你的大少爷……”
陆玉典噗嗤一笑,两手插回裤袋中去,站直了身微微歪着头看他,嘴角挂着一丝说不清是热是冷的笑意。“你从前不是顶讨厌我的少爷做派的吗?说我只图安逸享乐,不知国事多艰,不通民生疾苦,与国之蛀虫等类……怎么今日偏偏要我缩回去当那没心没肺的米虫了呢?晚了,我告诉你,晚了。从我遇见你的那天起,就是晚了。你有那么多次反悔的机会,为什么偏偏要等到今天才后悔?”
顾青让的眼前一阵发昏,昏昏的房间,昏昏的月亮,缺了气血。陆玉典朦朦胧胧的声音笼在他耳朵外面,带点悲伤地哄他:“从来都是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知会我一声都不成吗?我连一个知道真相的权利都没有么?”
这不该是儿女情长的时候。但那个人一来,所有的私情暗恨、说不清道不破的心事都来了,怅来了,愁来了,千头万绪都来了,倾山倒海一样来了。顾青让低下头不看他,盯着自己脚尖,恰恰瞧见地板上裂了一条缝,衣线那么长、那么粗,偏偏就隔在他们两人中间。一直以来他们之间都隔着这么一条线……举足可越的线……王母金钗袅袅的一划,凡人兴叹的银河,不可求思的汉水……他忽然心里一酸,几不可闻地道:“我告诉你就是。听完了便走罢。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故事。”
烽烟遍地的年月里,年年月月都有这样的故事。热血上了头的青年,报国无门,走投无路,然而总还没有被现实处处的铁壁倾轧至死,聚在一起要从荆棘中开辟出一条救国之路。那年头新思想新主义跟遍地的军阀流寇一样多,革命的呼号更是从来没有停过,风水轮流转,革了这个的命又该去革那个。然而顾青让兜兜转转,终于是找到了那个在他看来值得为之举身赴死的真理。起先只是跟着发传单,在学生中搞搞宣传,组织组织□□闹事,再后来有了机会接触到真正的干部,但也只是远远地仰慕着,热忱却鲜少亲近。
苏纪青是留苏归来的年轻学问家,为报社撰文,对顾青让来说是亦师亦友的人物。何瞬生在军政府任职,但为人孤直耿介,与上司政见不合,是以不受重用,与苏纪青乃是义气之交。南边两党联合要推翻虚有其表的军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