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瞥了他一眼,见他在马背上晃晃悠悠,听着一路蝉鸣,一幅怡然自得的模样,倒也觉精神轻松起来。
我举起弩,捅了捅他穿着玄甲的肩膀:喂。
他回头看我,黑漆漆的眼珠子明亮,一副当真是天真无邪的表情。
我:你叫什么?
他想也不想便回答:薛溪莛。
我:哪个溪哪个莛?
他忽然间仿佛遇到了很大的难题一般,怔忡地瞅着我,又低头瞅着地面,好像他做了什么错事。
我好奇,一磕马肚子赶上他与他并肩,看到他皱着眉头抬眼看我,眼睛里亮晶晶的好似被我的难题逼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一样。
我:不记得了?
他嚅嗫着看我,小声“嗯”了一声,又复低头。
我忍住了摸摸他头顶的想法,一巴掌拍在他肩上,憋着让我呲牙咧嘴的疼,一面宽慰他:没事儿,莫方,等会儿见了你爸爸我问问他。
他乖巧地点点头。
那是第一天,我好不容易想起问问他名字,否则,和一个不爱说话的傻子一同行路,委实沉默地艰难。
那时候我真当他是傻子。
后来我有很多次想起那个夏天,比如觉得他挺有意思的时候,后来喜欢上他的时候,与他成亲的时候,和离开他的时候。
我是个爱较真的人,离开他后,我再也没有让自己去仔细想一想初遇他的这天。
有时候无可避免地眼前浮现他黑漆漆的眼睛,正走着路我都会停下,找个墙把脑袋狠狠地往上撞一会儿。
最后,大概是身体记住了,薛溪莛这三个字等同于身体的痛苦,便再也没有主动想起过他。
我把一辈子的恨都拿出来用掉了。
恨得太认真。
以至于如今再回想起他的模样,全身各处都疼痛难忍,我已分辨不出究竟是自己把自己训练出了幻觉,还是真的痛。
我记不得那双眼睛了。
我想再想起来那是什么样的目光,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一想就会痛。
我从虎水汜上了马,驾马向北走了五天,眼前每一棵树似乎都有些熟悉,却又似乎都有不同。
十八年。
在我蓬头垢面,失魂落魄地再一次走到赤塘关前,眼前的关隘从遥远的雁门带来一丝雪的气息,我终于想起了他的模样。
十八年前,他就站在这里,用粗布裹好了马蹄子,直起身来看着我,用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
风越来越大,我低头看着自己牵着缰绳的手,粗糙的老茧长满了手掌,我恍然发现,我已同这一路的攀天古木一样老去了。
大风吹散了我鬓边的发,几缕银丝落在手心。
那些遗落在十八年前的所有爱慕,与我一样,只是单纯地被自己打败了。
第6章 断笺苍
有时候我会天真地想,或许他早就知道了呢,凭着他那习惯性谨慎小心的性格。
或许他早就知道了,他只是不说,怕我多心,怕消息走漏,等到我捱到打赢了这场清反贼的突袭,与他坦白时,他会得意地笑笑和我说,全都在他意料之中。
而后我便可以彻底松了这口气,再不用考虑这些麻烦事,和他与往日一样说说笑笑,轻松过活。
十二年了。
十二年,我自认毫无纰漏,却也每时每刻都期望我与他相处时早已出过纰漏。
我盼望他早已心知肚明。
我盼望他早已知晓我所有的无法启齿。
因我日夜难眠早已不止是这十二年,遇到他,再往前,还有十年。
那样浑噩的十年,我从恐惧,孤独,最终长成了一个完美的傻子。
那年装病,躺在病榻上装作昏迷,渠帅派来的大夫按时辰会给我偷偷递过来一颗药,吃了以后便会头痛发烧,时间长一点,全身都会疼痛。
那时我九岁,一个孩子,如何懂得装得完美,总是骗不过那么多双眼的,遂有了这药。
而这药也只能是稍弱的药力,否则我身体承受不起,性命堪忧。
大夫每次解了热毒便会给我偷偷留下药,不过一个时辰,我就会服下,任阿爹再如何猜测,也不会想到问题出在我这里。
热毒反反复复,最终阿爹请了渠帅来,她便有机会说要帮我打通体内脉象,趁机将从少林学来的的锻骨决打入我体内,终究造就了我“忠魂眷顾,铸成神体,奈何窥探天机,被收走了心智”的传说。
自此我仗着自己装痴傻,不再理会旁人,又借着传奇经历,缠着几个营将,把苍云各营的武功学了个精透。
也是我命里有幸,阿爹并未发现我是装出来的,没有阻止过我磨练武学。
少时装傻,到底便宜,只需少说话,不理人,独自傻乐即可,五年时间,我得益于少林功法,武学几乎是一路飞升到了顶层,而这五年里,我唯一怕的就是被人瞧出来端倪,我没有一天睡得安心过,我总是怕我睡着了之后,就会有人躲在我床边,听我会不会说梦话,会不会把一切原委坦白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