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是我对不起你。我已经对不起你了,不想再耽误你。
古籍没有跟着常如新回北京。
常如新当天下午的飞机,本想走之前请他吃顿饭来着,没吃成。
古先生照例推搡着古籍出去送了,在那条早已铺上了沥青,宽阔又平坦的大路旁边,常如新不再是那个拎着帆布袋子往公车架子上扔的少年,他叫了一部商务型网约车,宽敞气派。站在高且笔挺的常如新面前,古籍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八年前的夏季,那时候常如新对他笑,眼里全是希望。
古籍帮他把皮质行李箱稳妥地放在后备箱,盖上后说,我就送到这儿吧,一路平安。
常如新说,家里有需要帮忙的,随时联系我。
你放心吧。
车子到底是缓缓开走了。古籍曾经想象过太多次八年后的常如新会是什么样子,他觉得他既可能财大气粗,秃头发福,也可能平平无奇甚或穷困潦倒。有段时间古书回家过年时总提到小常在北京过得挺辛苦,他和他老婆是同学,彼此为了安稳才在一起,后来也离了。直到前两年,状况才有所好转。古籍知道他离婚,但他装不知道。
他把所有的可能都想到了,什么衣锦还乡儿女成双。他没想到走的时候他是一个人,回来仍是一个人。也没想到一别八年,什么都变了,他的内里还像八年前一样,跟他的名字似的,常如新,从未变。
想到这里,古籍抬头看远处的夕阳,夏季的热浪里,它显得有些挣扎与留恋。天色绯红,映衬着这座小镇,古籍看着看着,竟有些想哭。
☆、反正不是你弟弟
要说为什么想哭,是因为想起了十年前。
那时候人不能叫拧巴,得叫含蓄。哪能像如今面对现实憋得脸红脖子粗也不敢说声喜欢,怕喜欢过后就是无孔不入的危机感;那时候说喜欢,尚且不用想着占领彼此的一生,喜欢便是喜欢,偏也是不敢说。
古先生提点常如新,说小常啊,回来早了。
他说他们家老幺向来是样子浑不吝,内里心思细。你不吭一声回来,这家伙肯定吓一跳,他不知道怎么面对你。
常如新笑得颇为无奈,我回来晚点儿,您怕是舍不得放人了。
我哪能不放人,合着讲台这么多年白站了?古先生夹一粒花生米,说,孩子是不能留的,留不住,强留了谁也别好过。是老幺心软,我也有错,这么多年数落他,把他给数落怕了。
他怕什么?
他什么都怕,怕我不乐意,怕邻里看不起,世间万物怕了个遍,就是不怕自己没得善终。古先生把他家饭桌敲得当当响,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他说这小子能拧巴到什么程度?古书从北方回来,除夕搁家里吃年夜饭,没留意提了一嘴你结婚的事儿,他能当下扔筷子说饱了不吃了。笑话,我是他爹,这孩子从小跟个饭桶似的,饺子还没上桌,他好意思说饱?
是,这事儿我没办好。常如新说。
这事儿怨不得人,谁能保准不走弯路呢?他搞音乐那会儿不也跟人瞎混,把我那杂物间砸了个稀巴烂,问说发生什么了也不答应一句,不知道跑哪儿躲了一个月,回来的时候人都快瘦没了。你把他拎到北京,不定是件好事儿,就看老幺过不过得了这个坎儿。
古先生一双眼睛明朗透亮,仿若扫过世间事般沉定自若,他笑着说,论说都不是小孩子家家了,这把年纪要说一辈子的事儿,哪有那么轻巧。
十年前古籍高一,常如新高二。
古籍不待见常如新,却喜欢吃他们家的饭,一口一个外婆叫的甜,老跑去蹭一顿。外婆跟古先生说这个小古啊真是老好的,机灵讨喜会说话,像个开心果。古先生说你们家常如新才是个苗子,校内校外都夸他,明年指不定是个状元。
常如新可以说把古先生的藏书都借了个遍,后来古先生说甭麻烦了,有想读的直接上家里来找。常如新多半个假期都耗在古籍他们家,他在这屋读书,古籍在那屋画画,谁也不搭理谁。
他头一次真正在意古籍,是他早晨走得急忘了带饭,而古籍习惯性拖拉磨磨蹭蹭出了门给他外婆拦住了,说小古啊,帮我们家如新带个饭吧,下次来我家,婆婆烧排骨给你吃。
古籍没能抵抗排骨的诱惑。
那天中午日头正猛,早年的课室没有空调,午休期间室内塞满了人,几架吊扇吱呀转着,所有人都昏昏欲睡。常如新坐在课室前排耐心钻研着解析几何,只听得课室后传来咣咣两下敲门声。
古籍拎着个饭盒,大喇喇站在门口,唯恐不乱地吊着嗓子喊,你们班常如新在么。
不嫌事儿大的,扭头招呼常如新,说常大学兄,你家弟弟找你来了。
常如新应声望过去,高年级人头攒动的走廊里,古籍瘦瘦小小,松垮的大校服耷拉着,铁定是他哥传下来的。这孩子面庞**净,两眼明亮,眉头鼻尖汗涔涔,一脸玩世不恭,站在高年级的中间也浑然不怵,只大声说,姓常的在不在,爱吃不吃不吃我走了啊。
常如新在一片哄笑声中走过去接过了饭盒,问你吃过了吗。
古籍拿着架子说,小爷我什么时候委屈过肚子。
放学来我家吃饭吧,我外婆烧排骨。
好说。古籍应了便要走,想起什么又折返回来,叮嘱常如新,你跟你那同学说清楚了,我可不是你弟弟。
那你是我什么。
古籍没能答上来,只气急败坏撂下一句